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狀元媒 | 上頁 下頁


  母親說,那天她和震江到廟裡給外祖父送東西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外祖父的房裡還亮著燈,跨院北屋,也亮著兩盞油燈,照著下午才停進來的兩口棺材。聽說是宋哲元手下一個姓張的師長和他的副官,不知為什麼死了,臨時停在這兒。宋哲元是著名愛國將領,那時候在北平,是個頭等大的官兒。大官兒底下這兩個人的棺材卻枵薄得可憐,自抬進來便有殷殷的血跡滲出,把整個西跨院弄得滿是血腥之氣。

  母親說那天她和震江一進院,頭髮就發奓,身上起雞皮疙瘩,西跨院的北屋常停靈,新的舊的,有的一擱十幾年,習慣了也不覺怎麼的,可這回不一樣,越往裡頭走心裡越發,棺前兩盞半明半滅的油燈,遠遠望去,鬼火一樣閃爍,她和震江誰也不說話,加快了腳步往東屋走。母親說可就那麼巧,一抬頭,他們同時看見了西牆根底下站著兩個人,兩個人見他們進院,立即背過臉去,面牆而立,一動不動。震江鎮不住了,大喊一聲,見鬼啦!

  母親和李震江一下鑽進房內,將所見跟外祖父說,外祖父不信鬼,說他在廟裡教了十幾年書,十幾年來在西跨院停過的靈柩不下百數,從沒見過什麼鬼魅。說著推窗而望,只見西牆下一片月光,哪裡有什麼人影?

  母親說,震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發出那聲喊叫,或許那兩個鬼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讓震江一喊,點破了,一股冤氣就撲過來了,要不震江怎會第二天就紮了腳……

  我是不信鬼的,讓母親一說,從後脊樑冒涼氣,自打聽過這個故事就再也沒進過東嶽廟,當然也進不去了,解放後東嶽廟被某個單位佔用了,聽說是警察學校之類,我想,真要這樣也挺好,警察們能鎮得住一切東西。李震江的逝去究竟給母親帶來多少傷感,至今讓我揣摩不透,從母親帶有神秘色彩的敘述中,我感到很大成分是在給我講一個鬼怪故事,而不是在談自己的情感歷程。那個走進母親視野的、出身模糊不清的青年,過早地消逝在了朝陽門外的土地上,除了我在本篇文章中的提出,大概世界上沒有誰再記得他,再知道他。寫下以上文字,是替母親存念,也是對曾經短暫生活在朝陽門外一個普通北京青年的追記。

  他叫李震江。

  四

  朝陽門外的人物中,不能不說的還有一個叫做「碟兒」的,碟兒的名聲比李震江大多了,想必曾經在那片地界兒生活過的老人至今還會有人想起她。

  母親將碟兒列為她的朋友,女朋友。

  除了我母親以外,誰也不知道碟兒的正式名字叫什麼,但碟兒告訴過母親,說她叫王彩蝶。

  母親是個宿命論者,宿命的母親說「彩蝶」這個名兒不好,「蝶」就是「蝴蝶兒」嘛,蝴蝶兒能活幾天,王家老家兒不知怎麼給姑娘取了這麼一個名字,彩蝶、彩蝶的,聽著像個大鼓妞。大概是「彩蝶」與「菜碟」同音,於是「彩蝶」就被叫成了「菜碟」,繼而被簡化成了「碟兒」。「小菜碟兒」是北京人對受氣包的稱呼,如果說誰誰像個「小菜碟兒」,誰誰准是個受人欺負,甚沒起色的角色。飯桌上的小菜碟兒,大多是蘿蔔乾、醬苤藍、熟疙瘩一類鹹菜,誰的筷子都能往裡戳,又小又賤,連躲閃的份兒都沒有。

  我問母親碟兒長得漂亮不,母親說瘦小枯乾的,像塊擱陳了的薑。我說,姜擱陳了就抽抽了,還不如像中國大作家老舍說的「長了毛的窩窩頭」。

  母親想了想說,碟兒還是像擱陳了的薑。碟兒的臉是薑黃色。

  碟兒是丁家的新媳婦,過了門還不到三天就出來挑水,在新媳婦和新姑爺應該回門的日子,碟兒卻擔著兩個水桶出現在了井窩子,這讓南營房的街坊們對碟兒的婆家、娘家多少有些看不起。我分析,這個甚不起眼的碟兒,對母親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母親之所以老大才嫁,生計固為其一,對婚姻的躲避,對為人妻的恐懼,是碟兒帶給母親揮之不去的陰影。

  碟兒的男人人稱「鋦碗丁」,是沿街鋦盆鋦碗的手藝人,北京鋦盆鋦碗的以外地人為主,都是一輩一輩祖傳的技藝。朝外操這營生的就碟兒的男人一個,這就顯得很珍貴、很重要了。鋦碗丁早出晚歸,生意很忙,當然也掙了些錢,跟南營房的街坊比,日子屬￿富裕的。中國人的特點是氣人有,笑人無,丁家在這一片就顯得有點兒各色,人們形容鋦碗丁是「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意思是跟周圍人不打交道,群眾關係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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