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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觀眾們看到,今天的李鳳姐是被從後頭推出來的,一個趔趄沒站穩,幾乎栽在臺上。下頭一陣議論,不知是什麼新改動。青雨有點兒恍惚,也忘了走臺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黃過門拉了兩遍,他才下意識地隨著胡琴唱,「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兄妹們賣酒度光陰。」背過身去擦眼淚。

  《游龍戲鳳》是說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到梅龍鎮,巧遇開酒店的李鳳姐,兩人大段的生、旦調情戲,最後封李鳳姐為娘娘。今天青雨飾演的李鳳姐神思游離,淚光瀅瀅,有幾次接不上碴,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過去了。管事的對拉胡琴的說,剛得的信兒,鈕老闆的老爺子歿了,您勞駕托著點兒,別把今天的戲演砸了。

  琴師說難為鈕老闆了,這種時候唱這一出。

  李鳳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罵聲軍爺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應:

  好人家來好人家,

  不該頭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愛,

  風流就在這朵花……

  在與正德皇上的對唱中,青雨眼淚在眼眶裡轉,他幾次要哭出來。扮皇上的演員小聲提醒,鈕老闆,您得打起精神,得樂,您得樂!

  李鳳姐大哭頭,嗚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聽戲的喊,嗨,當了娘娘怎麼哭啦?

  青雨從來沒這麼草率地對待過戲,沒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過觀眾,可今天,他是顧不得了,他得趕回家去。剛下臺,就有人告訴他,山口的汽車在等著,說今天山口在洪福樓為從東京來的視察員接風,讓青雨過去助興。青雨對來人說,麻煩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請個假,我家裡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沒等對方說什麼,青雨連臉上的妝也沒洗,披上大褂就往外頭跑,邊跑邊對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說,劉老闆,您幫我拾掇一下……

  劉老闆說,您快走,這兒交給我啦!

  青雨上了輛洋車,讓拉車的儘快往六條跑,拉車的知道鈕老闆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車過四牌樓,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條,這時一輛汽車在洋車旁邊停下,下來幾個兵,不容分說,將青雨從洋車上拽下來,拉進汽車,汽車呼啦開走了。

  拉洋車的嚇得腿哆嗦說,媽呀,比老虎都厲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樓單間門口,門口有帶槍的兵站崗。門推開,裡面坐了東京來的要員小澤八郎,還有李會長和山口等許多人。見青雨進來,大家都很興奮,李會長說,好,還沒卸妝,這個樣子很好,讓他們猜猜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山口讓青雨靠著主要客人小澤八郎坐,說小澤是他大學同學,他要讓小澤君看一看中國的美人!

  青雨沒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條那邊,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聽不出說的是什麼。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臉紅脖子粗,齊唱日本軍歌,李會長也打著拍子裝得很投入地跟著遛。

  青雨愣愣地坐著。

  房內的酒氣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來到衛生間,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愣愣地看,鏡子裡是一個帶著京劇濃妝的花旦,一個俊美清秀的女子,「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窈窕來自天外,非人間所有。青雨用水將臉上的妝洗去,取出小梳子,將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衣服扣子一個個整理好,又將衣服收拾得齊齊整整。

  鏡子裡,一個標準規整的中國男人形象與他對立著。

  青雨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覺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裡,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那是他們鈕古祿家難以更改的遺傳。恍惚間,鏡子裡的自己變做了父親,父親高興地笑著,朝著他舉起手裡的鳥籠子,籠子裡有一隻歡蹦亂跳的藍靛頦……

  青雨對著鏡子輕聲地叫了聲阿瑪……慢慢地跪了下去,認認真真地對著鏡子磕了四個頭。站起身,他的面部變得平靜舒展,向著鏡子裡的自己揮揮手,淡淡一笑,從容地出了衛生間。

  接下來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單間門口以無比敏捷的動作,奪下衛兵的槍,一腳踹開門,朝著房間內就是一通猛掃。

  杯盤碎裂,菜湯與血花飛濺,那個叫小澤的迎面中彈,胸口開了花。

  衛兵和衛隊從青雨後面開了槍,青雨的血抛灑開來。他的靈魂在那一刻脫離開軀體,升騰,升騰,飛向繁星點點的北京夜空……

  儘管日本方面壓制封鎖消息,洪福樓發生血案的事情還是不徑而走,京劇名伶鈕青雨酒宴開槍,射殺日本要員,四人重傷,三人當場斃命,鈕老闆身中76槍,倒在冰糖肘子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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