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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李會長說他可以擔保,青雨不是閹人,絕對不是。山口卻堅持要看看,他說他不相信一個男人,會把女人演得那樣惟妙惟肖。李會長立刻叫青雨脫了褲子讓山口先生檢驗,說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們中國的玩藝兒。青雨自然是不願意,李會長不高興了,對青雨低聲說,當著我的面你能脫,當著日本人的面怎麼就脫不下來啦?其實都一樣,他那東西跟咱們差不了哪兒去!都是爺們兒,沒什麼害羞的!

  山口說青雨害羞,害羞說明他更是個女人……李會長不斷催促,青雨不動。

  山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李會長有些下不來台了,對青雨說,你就當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說,下澡堂子大家都脫。

  李會長對山口說,他讓咱們大夥都脫。

  山口開始還笑,後來突然收斂了笑容,惡狠狠地說青雨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國開涮!李會長看日本人變了臉,趕緊支使旁邊的傭人,幫鈕老闆脫了!

  傭人上來解青雨的褲子,青雨臉色蒼白,無力反抗,任著人將褲子褪下來。

  山口坐在太師椅上欣賞著青雨的尷尬與難堪,由衷地說,在中國,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沒有回家,他圍著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裡想的是在紫禁城圈裡住過的皇上,知不知道他們的子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被外國人當眾扒了褲子……

  大秀在燈底下等了一宿,那塊補花單子,做幾針就紮了手,做幾針就紮了手。

  日子越過越艱難,不是七舅爺一家難,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難。中國的抗日戰爭到了最艱苦的階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艱苦的階段。日本人開始了強化治安運動,一次兩次三次,一共五次,無端地抓人、打人,警車呼嘯過市,半夜砸門查戶口,沒有糧食,全城百姓吃配給的混和面。所謂的混和面是高粱、豆餅、黑豆、紅薯乾的混和物,難以下嚥,就這,還得半夜排隊去買。母親說,我們家北牆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按居住片供應混和面,警察在每個人的脊背寫上粉筆號碼,按人頭一個個來,隊尾在一號拐彎,隊頭在胡同西口,不少人買不到,常常是空手而歸。買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和面吃進去拉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難事。侯寶林先生曾編過一段相聲,說混和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頭油,拉出根劈柴棍兒,原來混和面裡有鋸末……

  七舅爺老了,身體狀況遠不如以前,目光呆滯,動作遲緩,頭腦一時清楚一時糊塗,常常是面對著熟人叫不出名字來,甚至將大秀誤認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爺到我們家來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將他領回來的,我母親回憶,那是七舅爺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們家出現。三哥在海澱教書,每禮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門門洞碰上了七舅爺,七舅爺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劈劈啪啪的嘴巴一個接一個,在城門洞裡抽出了很響的回聲。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沒人敢問,沒人敢攔,也沒人敢看。

  「確保華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軍隊的重要任務,日本兵把守著城門,凡是進出城的人一律要給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後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認為帶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槍斃。

  那天大秀去交活,七舅爺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門,舉著鳥籠子先奔了北海金鼇玉棟橋,又往西過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他尋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從東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門門臉,自然不知道應該鞠躬,照直往城門洞裡走。

  日本兵說,你的,過來!

  七舅爺說,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頭讓七舅爺過去,七舅爺說,正好,勞您大駕,您告訴我上六條怎麼走,我轉眯瞪了,找不著家了……

  日本兵說,你的,什麼的幹活?

  七舅爺說,我不幹活,我回家。

  日本兵說,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爺說,不是良民,那您說我是什麼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連城圈都沒出過,最遠就上過一趟門頭溝延生觀,咱們犯法的不做,犯惡的不吃……

  日本兵讓七舅爺鞠躬,七舅爺說,鞠躬,我沒行過那禮,我給您請安得了,請雙安。

  沒等七舅爺的安請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掄過來了,連著幾巴掌,將七舅爺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藍靛頦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籠子裡撲楞,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嘩啦踩扁了。七舅爺躺在地上,滿面是血,籠子裡的小鳥同樣是血跡斑斑,腸子肚子都踩出來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爺,七舅爺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鳥身上,將爛籠子和死鳥摟在懷裡,任著日本兵踢打。

  我想像著那情景,想像著一個無助又無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慘光景,一個愛小鳥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沒招誰沒惹誰,無端地引來一頓暴打,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們不該呐喊,不該說點兒什麼嗎?

  五十年後,我在日本當研究員,研究的恰恰是日軍侵略華北,北支方面軍華北作戰序列一段歷史,我心裡有個解不開的結,在那些蒙滿塵埃的歷史資料背後,常常幻現出我滿臉是血的七舅爺影像,又何止一個七舅爺……

  三哥進城,見到七舅爺挨打,趕緊過來護住,對日本兵說舅爺是良民,腦袋有毛病了,請日本人原諒。日本兵瞪眼睛,開始罵人,過來個翻譯官,朝鮮人,漢語說得也不怎麼樣,三哥將翻譯官偷偷拉到一邊,將情況講了,又塞了錢給他,翻譯才對日本人說,這位,老北京,老住戶,老糊塗,讓他走!

  日本兵讓七舅爺開路!

  七舅爺抱著鳥籠子艱難站起來,他說沒那麼容易就開路,他要日本兵賠他藍靛頦。三哥勸七舅爺,不要鳥了行不行!七舅爺說不行,這鳥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鳥!三哥說,他們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講賠東西。

  七舅爺說,日本不興賠東西就興打人?他小小年紀就打老人?他日本國就興這個?他有爸爸沒有?他爸爸是怎麼教他的?他在他們日本國也動不動就敢打他的二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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