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逍遙津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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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爺和兒子不得已,慢騰騰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們面對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樹、太陽、雲彩…… 青雨說,阿瑪,以前咱們沒這麼看過天。 七舅爺說,從來都是天在上頭看咱們。 老王命令他們翻過來,肚子朝下。爺倆莫名其妙地翻過來。老王指著門口的上馬石,讓他們往石頭後頭爬,把腦袋先顧住。七舅爺爺倆將屁股撅得老高,往石頭後爬,爬得非常不「專業」。 一隻蛐蛐在牆根振翅鳴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發現了。青雨告訴他阿瑪,這兒有一隻大梆頭!七音兒的,他聽得真真兒的。七舅爺讓青雨別驚著它,從懷裡摸出鐵絲罩子遞過去,青雨接過罩子,向蛐蛐爬過去,也不用人教,這次進入了角色,爬得靈活無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撲過去,一罩,罩住了。告訴他阿瑪,逮住了,是個「棺材頭」。七舅爺說,先別掀,等等我。 七舅爺爬過來,拿出張紙,熟練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頭窩死,一頭張著口,準備裝蛐蛐。青雨從鐵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讓罩子扣折了。於是,爺倆趴在我們家門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他們的殘疾蛐蛐。 老王沖過來,拽起七舅爺就拉進大門,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鳥籠子,夾著鳥籠子跟在後面躥進來。 又是一排槍。 老王埋怨七舅爺,什麼時候了,還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說,不是我們逮蛐蛐,是蛐蛐逮我們,天涼了,它願意跟我們。 七舅爺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沒打槍,怎麼說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讓人走的嗎,你打你的槍,我走我的路,誰礙不著誰。 那次歷險,把我們家的人嚇得夠嗆,對方是橫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張勳、張宗昌、馮國璋那幫軍閥,日本人不講理,想殺誰就殺誰,我們隔壁一號,馮家老爺子就給抓進去了,老爺子是袁世凱手底下的人物,應該是有臉面的,就這也給逮了。那天,父親沉著臉,給了青雨好一頓訓斥,表面是對著青雨,其實是說給七舅爺的,說他們串門沒時沒晌,說他們拿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當兒戲,把日本人招進家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七舅爺陪著笑臉只是聽,青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自那以後,一晃兩年,七舅爺爺倆再沒到我們家來過。母親埋怨父親把話說得重了,得罪了親戚,而且是窮親戚,在外人眼裡,顯得我們過於勢利。父親說就是沒得罪他們,也不會讓他們再進我們家,因為青雨跟北京新民會的李會長打得火熱,李會長是什麼人,李會長是北京頭號大漢奸,跟漢奸打連連,將來有說不清的時候! 母親惋惜地說,這個青雨哪,他怎麼和漢奸裹到一塊兒去了呢? 新民會是日本參謀部和日本特務機關仿效東北溥儀的偽滿協和會成立的漢奸文化組織,所謂的「新民」,是讓中國人從思想觀念,組織秩序,全得換成日本模式,將日本人視為親爸爸。北京新民會的頂頭上司是「首都指導部」,受日本華北駐屯軍領導,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機構。新民會提倡「中日提攜,共存共榮」沒幹什麼好事,那時候一提誰是新民會的,老百姓都遠遠躲著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爺頭腦有些糊塗了,但是對他的鳥和蟈蟈還是一往情深。大秀說連飯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鳥吧,七舅爺說,寧可我餓死,也不能讓我的鳥餓死。你是沒養過鳥,你要是養過鳥,你就懂得鳥啦,這小東西,能把人的心給化了。 大秀說,我甭養鳥,我養您就夠了。 七舅爺問大秀多大了,大秀說,我多大了您還不知道嗎,過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聽見父親噢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青雨到底還是下了海,在邢老闆的班子裡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喜歡,二個是解決生計,他不出頭掙錢,他的父親和姐姐就得餓死。這也是青雨爺倆兩年沒到我們家走動的原因,連大秀幾乎也不來了,他們知道大宅門是不能有戲子親戚的,他們很自覺地避了。漢奸不漢奸對青雨倒在其次,他沒想那麼多。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關注也引起了男人的關注。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青雨頗有些小得意。邢老闆提醒他得穩住了自個兒,這是一群狼。青雨說他看得出來,這群狼喜歡他。大秀後來跟我反思青雨的過失,她認為青雨的失誤在於不檢點,他不該把父親畫的一把《貂嬋拜月》的扇子送給李會長,致使惹出後來許多禍端。我跟大秀說,送也是禍,不送也是禍,一把扇子是藉口的,狼對窺測已久的獵物,用不著找理由,總能找到下嘴的機會。 李會長對青雨在諸多方面的提攜關照,讓青雨覺得舒服,會長領著他到南苑靶場打槍,帶著他到妙峰山獵兔子,到北海靜心齋賞月,到六國飯店吃法國大菜,這讓青雨覺著會長不像會長,倒更像他熱鬧的朋友圈裡一個瀟灑大方的弟兄,像正走運的大宅門裡的某位哥兒。 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來,對著鏡子抹他的大油頭,大秀跟他要這月的包銀,青雨說請了客了。大秀說那這月吃什麼。青雨說,我天天有飯局,我現在正節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錢豹得了。 大秀說,你有飯局,我和阿瑪得吃飯哪! 青雨說,李會長說了,明天送我四百塊大洋,讓我上蘇州辦行頭,四百我用不了,給你們五十不就結了。發什麼愁,我就信一條,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更何況咱們還不瞎! 大秀說,你往腦袋上抹那麼些油,好看怎麼的?我說過多少回了,少跟那個李會長來往,你記著,誰也不會白送誰錢,錢的背後指不定有什麼壞心眼子呢! 青雨說,人家愛的是戲,愛藝術,跟我這個人沒關係。 青雨說完就走了,大秀說她那天就感著心裡不得勁,果然就出了事兒。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壓軸《貴妃醉酒》。戲臺上,連舞帶唱的青雨將醉酒後的楊玉環表現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長長的一列五彩繽紛,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這景色撩人欲醉,同進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夢,……」 臺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采聲不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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