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老五說,鴻軒拿不了孫玉嬌的主,跟摳咬撓抓的母老虎沒理可講。

  母親說,這是祖母綠,頂值錢的東西,丫丫也是命賤,沒福氣承載啊。

  老五不屑地說,您看走眼了,這是偽祖母綠,一塊石頭罷了。

  母親說,看你說的,石頭能雕成鐲子?

  老五說,石頭什麼都能雕,還能雕八仙過海呢!

  鐲子還給了赫家,這事讓赫鴻軒很沒面子,自此再沒到我們家來。六年後終於登了葉家的門,是為著另外的事情而來,那件事讓我的母親悲痛欲絕,比還鐲子要痛徹千萬倍。這件事我後頭還要提到。

  我對孫玉嬌一直沒什麼好印象,常常想著赫鴻軒被她騎著打的事情,那情景儘管我沒有親眼看到,也是可以想像的。好馬配雕鞍,這風流倜儻的赫鴻軒怎就配了這麼一副鞍呢?讓人遺憾!

  我問母親,在赫鴻軒、孫玉嬌演繹的《拾玉鐲》裡,誰是戲裡的劉媒婆。母親說,除了老五還有誰?

  四

  許多年以後我才鬧明白這門婚事的來龍去脈。

  我們家老五作伐,真是一點兒沒錯的。說是赫鴻軒的自找,還不如說是老五把他推進了火坑。

  是老五還沒有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天到晚瘋瘋癲癲不著調,要下海去唱戲,被我父親阻攔,便破罐破摔地對著幹,將留學外洋得來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師名門學來的一筆精湛絕倫的好章草,全部拋擲腦後。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媽兒燒香,明日去二閘放鷹逮兔,後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裝要飯的。我父親賭氣把他關在家裡,不讓出門。他提出要強身健體練武術,要學五虎棍,就給買了五虎棍,五虎棍掄不開,把自個兒的脊樑前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練叉沒錢買叉杆,想了個主意把掏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糞勺,掄得滿院飛屎湯。後來手扶著牆頭學高蹺,手一離開牆,連人帶蹺把院裡的魚缸砸成了八瓣。

  想學天橋把式,拿腦袋頂罎子,把家裡大小罎子全搜羅出來,集中在後院花廳前,掄起一個鉚足勁兒朝天上扔,扔一個摔一個,最後一個總算接著了,把自家腦袋開了瓢。想喝酒,沒下酒菜,父親有令不許給孩子們開小灶,無奈,他沒出家門就套著了鄰居家的貓,吊在樹上剝了皮,架著樹枝燒烤,招得人家堵著門鬧。

  赫鴻軒跟老五不一樣,赫鴻軒老實規矩,不好張揚,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膩在一塊兒,主要是對「五哥」的敬佩和傾慕,「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壞在他也是好,特別是五哥那鬍子,簡直是神來之筆,全北京獨一份兒,再沒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塊兒,他有種小鳥依人的舒展,有種被呵護的恣意嬌憨。五哥帶著他玩,他跟五哥坦誠相見,無話不談……

  兩個人在一起填詞續曲,聽書下館子,玩得滋潤,活得隨意。不同的是老五時常地還要逛逛八大胡同,會會小班裡的相好。赫鴻軒則只認老五一個,一門心思地永不分離。

  赫鴻軒的父親幾次找上我們家,跟我父親嚷嚷,說再看見老五插他兒子,他就「不客氣」了,把父親弄得難堪極了。問題是架不住他兒子老往我們家跑,誰插誰還真說不清了。總之,老五是赫鴻軒的「最愛」,是須臾不能離開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鴻軒商量好一塊兒到東直門外去射野箭。何謂「野箭」,就是在野地沒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兒哪兒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槍都普及了,他們還要射箭,圖的是古樸原始,圖的是氣氛心情,跟今天的「爺吃的不是飯,爺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轍。

  出東直門,在門臉驢窩子一人雇了一頭熟驢,多給錢,不讓趕腳的跟著,為的是自由自在,信驢由韁。「熟驢」就是認得歸路的驢,不用人牽引,自個兒能屁顛兒屁顛兒地回家。那天,兩人的打扮也很統一,破草帽,舊布衫,青褲綁腿大鞋。老五斜挎了一張弓,赫鴻軒背了一捆雁翎箭,騎著驢,不走關廂走河沿,河沿有陰涼,景致優美。至於野箭到哪兒去射,兩人心裡誰都沒底,驢把他們帶哪兒就是哪兒。往南走,太陽越發紅火,天氣越發漸熱,遠遠見一處濃樹陰,不用吆喝,驢們自己就奔了過去。

  樹陰下無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靜,有知了在「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喚,很有曲子詞裡「翠蓋倚風楊柳岸,綠陰深處韻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鴻軒對這地方都很滿意,下了坐騎,釘上橛子拴好驢,把從驢窩子帶的草料袋子給驢們鋪開,然後摘下弓,放下箭,撣土擦汗,四下張望,開始尋思這箭往哪兒射,是朝荷塘裡還是朝樹頂上。

  拉開弓轉了三百六十度,卻見身後百十步外,大樹下頭有三間茅舍,一圈籬笆牆,牆上爬滿喇叭花,牆根幾棵指甲草,都開著紅豔豔的花朵,大門上挑著賣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裡香」的字樣。準備開弓射箭的二位爺忽然覺得又渴又餓,赫鴻軒說,五哥,我想咱們得吃飽了戰飯才能開練,哪有空著肚子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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