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二

  赫鴻軒是我們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是父親的大福晉瓜爾佳氏的末生兒子,從小死了娘,在缺少溫情的大宅門裡度過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時缺疼少愛,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澀。老五不聽話,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經跟著父親的把兄弟王國甫的兒子王利民一塊留學外洋,沒一年兩個人就先後腳回來了。王利民帶回了思想,參加了共產黨,在北平鬧開了革命,接著到南邊參加了軍隊。我的五哥,初冬天氣,回來時除了單褲單褂以外還有一身楊梅大瘡,渾身潰爛得不成模樣。父親氣得罵他,他用洋話回敬,大家於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穫不止是楊梅大瘡,還有流利的外語。

  老五抽大煙,賭錢、嫖妓,在我們家屬于叛逆和敗類,後來被父親逐出家門,以眼不見心不煩為原則,讓他在東四九條自立門戶,獨自另過。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會的政要,倜儻的名士,紅遍九城的伶人,自以為是的前清遺少,甚至滿街溜達的混混兒和倚門賣笑的娼妓,無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條的家裡,大煙氣銅臭氣混雜,餿爛氣脂粉氣相糅,間或還夾雜著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擲骰子的喧囂,昆曲皮黃的吟唱,總之,莫名其妙,一塌糊塗。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觸並不多,他在外頭滿世界折騰的時候我剛剛出生。據我母親回憶,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來過一趟,並不是專為我的儀式而回,而是回來跟老七要畫換錢,恰好趕上了。

  現在產院的新生兒一生下來護士就給清洗,只要健康沒病,第二天就把乾乾淨淨的寶貝兒抱到產婦跟前。舊社會婦女生產多是在家裡,小嬰兒生下後滿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後,由「接生姥姥」主持,謂之「洗三」。「洗三」對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這天親戚朋友都要來,儀式開始,往洗嬰兒的溫水盆裡扔些銅錢什麼的紀念物,叫「添盆」,是祝賀、喜慶的意思。北京雍和宮大殿後頭供奉著乾隆作為嬰兒時「洗三」的盆,是一個纏繞著金龍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沒有乾隆的福氣,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臉盆罷了。母親說我「洗三」那天,熱水銅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剝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親戚們圍著盆站了,盆底沉著他們添的「喜」。

  那時抗戰到了尾聲,家家都窮,混合面把大夥吃得面黃肌瘦,直不起腰來,盆裡的賀儀自然也就是三三兩兩的銅板,最值錢的是我舅媽扔進去的一對小銀鐲子,沒有花紋,簡單的一個細圈,勉強而羞怯。這些禮物把我襯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錢,很沒有面子和人緣。我的長相並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兒嘍頭,細黃毛,瞘瞘眼,塌鼻子。我母親說我就像一隻褪了皮的兔子,細胳膊細腿,甚不中看。長大後我在成都的攤子上見過準備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剝了皮倒掛在鐵絲上,那模樣實在不怎的,想當年自己曾和它們屬￿同一系列,心裡難免不自在。在親戚們對「剝皮兔子」的一片讚美聲中,姥姥將一捧熱水拍在我的腦袋上,嘴裡念念有詞地說,洗洗頭,長大當諸侯。

  母親在裡屋炕上說,我們家丫丫不當諸侯,當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親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說,洗洗腚,長大當誥命。

  母親在屋裡又言語了,我們丫丫不當誥命,我們只求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兒的。

  母親是被動亂的苦日子嚇怕了。

  姥姥很不高興地把一捧水悶在我臉上,我號啕大哭起來,親戚們立刻大聲喊好,孩子哭得響亮賣力叫「響盆」,是大吉之兆。母親在裡屋嚷嚷,你們把她嗆著了!

  我「響盆」響得厲害,連蹬帶踹,連咳帶哭,已不是沒皮兔子,變成了渾身精濕溜滑極不安分的泥鰍,一掄胳膊,一打挺,半個身子掙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眾人一陣驚呼,母親從炕上躥下來,顧不得穿鞋,分開眾人一把把我抓在手裡,嘴裡叫著,我的乖乖!

  一聲「乖乖」沒落,門簾一挑,一陣風般旋進了我的五哥,我母親的另一個「乖乖」進屋了。

  回憶母親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雜雜十幾個,但是她只管兩個人叫過「乖乖」,一個是我,一個就是老五了。母親嫁入葉家的時候,老五還是個中學生,他是葉家孩子中第一個管我新婚的母親叫「媽」的,他送給我母親的禮物是小狗瑪麗,那狗與老五一樣善解人意,成為我母親唯一的慰藉,成了生冷宅門裡的一絲溫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親時刻掛念的「乖乖」。母親每年要親手給老五做棉襖棉褲,新裡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著這樣笨拙的衣裳到學校去顯擺,逢人便說是他媽給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個在親娘跟前撒嬌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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