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我問「綠鐲倩使」是不是赫兔兔的同學。「倩使」說不是同學是「同志」。在「倩使」說「同志」的時候,我看到赫兔兔很關注我的表情,我知道眼下「同志」的寓意已非我年輕時「同志」的內涵,雖然都有特指的意味,而此「同志」非彼「同志」也。我理解年輕一代生存的孤寂和艱難,也知道他們的壓力和不安,擇友的謹慎和挑剔,對異性的排斥與拒絕,使他們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態度,儘管逆行但是簡約。

  看我不動聲色的態度,赫兔兔說,沒想到老姑太太也與時俱進了。

  我說,哪裡是與時俱進,是倒著又回去了。赫兔兔問,怎麼是倒著回去?我說,陳年舊事,不說也罷……

  我問赫兔兔找我有什麼事情。赫兔兔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三五個名字讓我幫他選擇,歪歪扭扭的名字中有謝爾蓋,有別佳,有安德列什麼的,都是普通的俄羅斯人名,就這有限的幾個人名裡竟還有錯別字,比如將「謝爾蓋」的「爾」寫成了「兒」,將「安德列」的「德」寫成了「得」、「列」寫成了「烈」。翻譯界對外國人名、地名的中文譯音有約定俗成的寫法,這個赫兔兔自然不會知道,但以赫兔兔的水平來說,能拿出幾個名字已經是不易了。赫兔兔說他知道,人的姓氏是不能改的,他的祖先姓赫洛斯托夫,後來改姓赫,如果恢復舊姓,他可以叫赫洛斯托夫謝爾蓋,或是赫洛斯托夫安德列,說知道老姑太太學過俄語,讓老姑太太幫著他挑一個。

  我說,你原來的名字赫中基就很好,你祖父給取的,是你自己愣改成赫兔兔,動畫片似的不靠譜。

  赫兔兔說,赫中基算什麼名字,那是我爺爺中風,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稀裡糊塗安在我頭上的,也不徵求我的意見,完全是封建專制。爺爺管我的幾個大爺叫螞蚱,叫掛達扁兒,什麼水平啊!我的名字當然要我自己取,我是屬兔的,叫兔兔親切自然,沒有重名。赫中基名字犯了鄭中基的忌諱,我爺爺說過,跟皇上,跟老家兒,跟偉大人物是不能重名的,否則是大不敬。

  我說,你們家的先人好像沒有叫中基的,歷代皇上再沒誰挨得上中基的邊,那個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著十萬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

  赫兔兔說,老姑太太難道不知道鄭中基?

  我問鄭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說,您連鄭中基都沒聽說過?

  我問鄭中基究竟是誰,赫兔兔說,大歌星呀,當紅的!

  我問代表歌曲是什麼,赫兔兔說,《無賴》!

  看我有些疑惑,旁邊的「綠鐲倩使」搖頭晃腦地唱起來,何必跟我我這種無賴沒大半生還是很失敗但是你死卻不變心跟我拼命挨轉換別個也忍心偏偏作怪。

  粵語,沒有斷句,我聽不懂,但我承認,的確很好聽,「倩使」的嗓子不錯。

  赫兔兔窺出我對「倩使」歌曲的欣賞,有些小得意地說,他這還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請您來,一來是幫著選個名,二來是給我們寫幾首歌詞。聽說您是作家,編詞應該不難,我們不能老唱別人唱過的歌,我們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時候,我爺爺唱過曲子,聽說曲詞全是自己和您家的五爺爺編的,紅遍北京哪!這回您得跟我們合作一回,您得湊著我紅一把。

  我說,別說編詞的事,先說說你怎麼變成了俄國人後裔了?

  「綠鐲倩使」說,不是變,人家本來就是!

  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國公民,從他這兒往上數三輩,均是北京東城手帕胡同居住的普通市民,從我認識的他的祖父赫鴻軒再往上數三代,也沒有出國的經歷。而且他們家一直在手帕胡同沒搬過家,那所房子在南館西面,是他們家的祖業,一直到北京辦奧運會,將北小街路東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區,這個家族在手帕胡同才畫了句號。這回,赫兔兔不知通過什麼渠道又聯繫上了我,電話裡說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們也斷了來往,獨自一個人在北京。我問赫兔兔靠什麼生活,他說手帕胡同的房產因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遷給了不少補貼,新房子買在望京,租出去了,他跟「綠鐲倩使」一塊兒居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比親兄弟過之,一切都很好。

  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爺。

  當年,赫兔兔的爺爺奶奶還在時,我曾代表我們家吃過赫兔兔的滿月酒,這樣推算,赫兔兔今年應該是二十歲。二十年的時間裡他失去了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應該是很不幸的,家庭寵愛的缺失讓我對這只兔兔充滿了憐惜之情。然而在那張如同大孩子般的臉上,我卻讀到了無奈和內斂,他在忍耐著生活中的許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氣的。

  其實我對他祖父赫鴻軒的瞭解遠比他要多。

  赫兔兔讓我一陣陣恍惚,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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