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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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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靜儀有件事情瞞著大家,那就是她的病。

  1949年,謝靜儀初時只是腹部微微的不適,並沒在意,後來添加了腹疼腹脹,至晚心煩意亂,五內燒灼難耐。謝靜儀私下向魏金玉說了,魏金玉不敢拖延隱瞞,讓父親找來郎中診病。郎中姓樊名樂,是當地頂尖名醫,號稱「樊仙」,不但會給人醫病,還能給人下蠱。他說你三更死,閻王不會留你到五更,屬￿那種半人半仙系列。樊仙在魏金玉陪同下來到校長的屋裡,並不號脈問診,只一望便斷言謝靜儀內有腹鬼,是為鬼病。謝靜儀笑著問何為「腹鬼」,樊仙說,腹鬼即中屍,神遊失其守位,即有五屍鬼幹人,忽腹痛脹急,上沖心胸,旁攻兩肋,塊壘湧起,牽引腰脊。

  問如何處置,樊仙說需驅鬼。問怎個驅法,說是用房上茅草,采下,隨同符咒置銅器中,炙熱,包裹紅布,隨痛追逐。

  謝靜儀哪肯信什麼符咒,通過魏富堂,又找來甯羌老中醫給診治。老中醫翻山越嶺來到青木川被顛簸得已近半死,渾渾噩噩中又被灌了一肚子接風酒,醉了兩天才能正常走路,給女校長看病已是第三天的事情了。望、聞、問、診、切,看得自然仔細,說校長的病情是氣機紊亂,水飲停蓄,淤血阻絡,開了一服藥方,揣了魏富堂給的50塊大洋,坐著滑竿回縣城去了。謝靜儀是個有文化的人,雖不懂中醫,也能從那方子窺出一二三來,她知道自己的病大概是很麻煩了。

  樊仙的「神失守其位」,甯羌老中醫的「氣機紊亂」倒是都點在她的病根上。幾日來,她的心時時地牽扯到廣坪,牽扯到綿延的秦嶺山中,那裡有著她的手足,有她的同胞妹妹劉芳。自劉芳到達了青木川,她便是一刻不能安寧,不能消停了,她太知道這個性情冷酷,稟性暴戾的妹妹了。

  劉芳原名程立珊,大學畢業後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息烽行轅」工作,是軍統中的一員。息烽說是行轅實則是監獄,是國民黨關押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地方。重慶的望龍門監獄被國民黨稱為「小學」,渣滓洞、白公館稱為「中學」,息烽則是「大學」。案情重大者從「小學」轉囚于「中學」,轉于「大學」,用他們的說法是「升學」,被處死就是「留學」了。行轅內的「工作人員」個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1945年國民政府教育督察霍大成來視察陝南教育,霍大成坐著汽車艱難地行駛在山道上,旁邊坐著他的妻子程立雪。車行至回龍驛附近,道路越發難走,司機畏于山道艱險,幾次停車,建議霍督察步行。霍大成不幹,死活不下車,司機只好勉強前行。程立雪說霍大成這樣難為司機是何苦,霍大成說這就是督察主任的派頭,哪見過督察一身灰土,一腳爛泥,下去視察的?

  李樹敏襲擊教育督察的車輛,完全是誤著。

  1945年的李樹敏明裡是校長,暗裡是土匪,是一個人格截然分裂的人物。正值寒假,這天李樹敏領著一幫「弟兄」在山裡獵熊,見山道上來了晃晃悠悠的汽車,就動了「消遣」的念頭,用槍瞄了前頭的司機,司機看路中間站了個拿槍的,驚呼有人劫道。話音未落,槍聲已響,血花飛濺。汽車橫在路上,霍大成看司機被打死,知道遇上了土匪,開門企圖逃走。匪徒們從四周包圍過來,程立雪拉住霍大成衣服,要跟他一塊兒逃,情急之下霍大成將妻子的手掰開,自己不管不顧,鑽進路邊灌木中,不見了蹤影。程立雪看著消失在樹叢中的丈夫,眼裡滿是絕望,靠在車後座上閉了眼睛。丈夫的舉止讓她痛徹心脾,所謂的榮華富貴,所謂的恩愛溫情,如此變換迅速,如此不堪一擊,自己竟然在混沌中生活了那樣多的時日而渾然不覺。看透了身邊的一切,心便水一樣的清亮平靜,面對匪徒全沒了驚慌恐懼,沒了阢隉不安。

  李樹敏原本為著玩一玩,卻不料收穫了一個舉止淡雅,落落大方的文化美人。當時舅舅魏富堂的大小趙已經在老縣城遇難,內室空虛,弄來個混血女子,舅舅不滿意,嫌是雜種,李樹敏自然而然替程立雪安排了歸宿,也不徵詢女俘虜的意見,派人將魏富堂請到「鬥南山莊」,與美人相見。

  程立雪初次見魏富堂,告訴魏富堂自己叫謝靜儀,謝靜儀是她姨母的名字,在那一刻,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將這個名字端了出來。也就是在這一刻,程立雪徹底告別了舊日的督察夫人的角色,成了她的姨母謝靜儀。姨母謝靜儀是北平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教會中學的女校長,一個終生未嫁的老姑娘。

  謝靜儀在青木川的日子是輕鬆舒展的,學校沒建成的時候她住在魏家大院裡,很快她和魏金玉成為了摯交。在青木川,她只向魏金玉透露了自己程立雪的真實姓名和對丈夫霍大成的失望。她對魏金玉說,女人對愛不能有一絲的勉強和湊合,不要為表面的現象所迷惑,更不要相信什麼「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與君絕」的海誓山盟。天下變得最快的就是「情」。天有不測風雲,一切都得靠自己,不為記憶所迷惑,也不為環境所摧毀,把握住現在,把握住今天。

  魏金玉洗耳恭聽,謝靜儀漫不經意地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那知識女性特有的意態風神,都讓她著迷,她處處以謝靜儀為榜樣,刻意追隨。謝靜儀將大部分時間用在青木川學校的建設上,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從設計到工程質量,無不事必躬親,就是那些廊柱的裝飾,也不許有絲毫馬虎。教師們辦公的樓房,也體現著校長的審美觀點,大氣方正,遠遠地走在了時代前茅,深山老林裡的中學,一點兒不遜于上海、南京。學校的建設,給了魏富堂一個又一個驚喜。禮堂那些於他很生疏的浮雕,那寬展的現代講臺,讓他想起了轆轤把教堂給他的衝擊,這些生疏和他在石板路上用一擋「福特」的汽車,和那只有一張唱片的留聲機,那永遠無法使用的電冰箱以及沒有線的電話,成為現代文明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邊,留在了青木川。他沒事喜歡到學校來,背著手在工地上踱來踱去,看著浮雕上的小松鼠和葡萄在工匠的手下一點兒一點兒變得清晰精緻,看著人們將那些石柱刻出了一道道菱形的槽,煞有介事地在女校長展開的圖紙上指指點點,說些個沒有鹹淡的一二三四,他覺得非常愉快,非常充實,幹這個比買槍更快意。

  青木川鎮內外流傳起女校長和魏富堂的傳聞,說謝靜儀是魏富堂從山外接來的第五位夫人,原本女方是不願意的,後來看魏富堂誠心辦學,才答應嫁了他,條件是要給她相對自由……在幾十年後地區階級教育宣傳資料中,還有這樣的記述,「魏富堂一生娶了六個老婆,第一劉氏,第二朱美人,第三大趙,第四小趙,第五謝靜儀,第六解苗子」。這其實是推斷。用魏金玉的證言說,自始至終,謝靜儀和她的父親,沒有過任何肌膚之親,他們的關係清澈如水,可鑒日月。她一度曾希望謝靜儀能成為魏家家庭中的一員,成為她的母親,試探了幾次,女校長都沒有這方面的意思,父親對校長除了言聽計從就是一味的尊敬,成為丈夫根本不可能。慢慢地她也覺出,將粗糙孔武的父親和細膩韶秀的女校長硬捏在一起的想法是太荒唐,太不現實。

  謝靜儀到青木川來了半年,她的妹妹程立珊就尋來了。程立珊化名劉芳,是李樹敏領著悄悄進入魏家的。劉芳進了後門,在李樹敏的引導下徑直進了謝靜儀的住室,魏金玉恰在謝靜儀的屋裡聊天,那天晚上魏金玉第一次見到了劉芳。

  劉芳長得和謝靜儀十分相似,一身農家婦女裝束,粗布條紋褂子黑土布褲,盤繞的髮髻細細的眉。就這也遮掩不住渾身散發出的英氣,像是一隻走出領地的機警母豹,靈巧敏銳,隨時地處於戒備之中。

  劉芳的到來出乎謝靜儀預料。姐妹兩個在深山相見,緊緊地相擁著,都有些唏噓,讓在旁邊觀望的魏金玉眼圈也紅了。

  謝靜儀問劉芳怎會找到這裡,劉芳說姐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她們的身上流的是一樣的血,彼此是有感應的。劉芳的回答是閃爍其詞的,其實並沒有解釋出如何尋找到青木川的原因,激動中的謝靜儀竟然被妹妹的回答再一次感動了。謝靜儀讓劉芳在青木川多住些日子,劉芳看了看身邊的李樹敏,對姐姐說她不走了,她和五少爺已經訂了婚,她要陪著姐姐在青木川安家落戶了。

  這讓謝靜儀再一次驚異,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深知自己妹妹的政治背景,也知道搶掠她來青木川的李樹敏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樣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預示著青木川將不再平靜,預示著魏富堂將攪入複雜的政治糾紛……姐妹相逢的短暫喜悅很快被深深的憂慮替代,謝靜儀變得冷靜,她對劉芳說,你得離開這裡,我們兩個不能同時存在於青木川。

  劉芳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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