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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馮小羽相信父親的記憶,就是說在魏富堂最後的日子中,夫人已經偷偷由謝靜儀替代。人種的差異是不會因了歲月的改變而改變的。橋上女人穿旗袍,血統純正,除了謝靜儀,再不會是別人。

  去魏家大院,馮小羽心裡頗為忐忑,她要面對的是一個有學識,有教養,有品位,見過世面的女子。幾十年來這個女子隱姓埋名,淡泊存活,緩慢地打發著殘留的日月。是馮小羽發現了她,六十年前陳舊報紙上那個發了黴,一碰即碎,糟爛得提不起來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將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六十年前沒有下文,無人知曉的謎,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這兒,馮小羽就很興奮,她要單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談論程立雪,談論謝靜儀,談論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視察,她甚至有目的地準備了幾個關鍵英文單詞,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實的你」,比如「歷史的本來面貌」等等。她知道,將老太太追問得沒有一點兒回旋餘地,是很殘酷的事。可是不殘酷怎麼能將歷史鬧明白。行將就木的老太太難道還要帶著沉重的包袱度過最後的日月,與那個面目同樣不清晰的丈夫相見于地下?

  出門的時候馮小羽特意帶上了寧羌的核桃饃和兩包奶粉。

  院裡陽光很好,黃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著眼鏡給她孫女剪腳指甲。馮小羽說,你們家的狗又進了豆豉了。

  青女說,它喜歡那兒。

  青女問馮小羽到哪兒去,馮小羽說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說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裡窩著,身子骨不好。又囑咐說老太太怕累,動輒就會暈過去。她告訴馮小羽,老太太暈過去也不要慌張,一會兒自己就會醒過來。

  馮小羽答應著往外走,想著「暈過去」的話,覺著這實在是一種聰明的策略,繞不過去就「暈過去」,就跟「動物世界」裡的甲蟲似的,遇到危險裝死,藉以逃脫,有意思極了。

  從青女家徑直往西,遠遠就瞅見了魏家大門,廣梁的大街門,上頭有雕花的門楣,空著長方形的一塊,塗著白灰,隱隱透出「魏公館」字樣。門口有寬闊的石頭臺階,有刻著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馬石,拴馬樁……那塊平展的石頭地面該是魏富堂當年汽車的停放之處,每天他就是從這兒上車,將車子開到辦公樓去「辦公」。現在,平展之處晾曬著菜籽,一個老漢用連枷噗噗地拍打,那聲響與汽車嗡嗡的發動聲不可同日而語。

  正門旁邊還有另一個院落,兩院門口有青磚砌就的小橋連接,橋下是荷花魚池,應的是前有活水後依青山風俗,景致絕美。現在雕著精緻荷花的魚池上加蓋了頂棚,用老磚加高了圍欄,兩口肥豬在裡面拱來拱去,幸福而快樂。那些雕刻的花在糞泥中開放,是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

  門洞裡習習地吹出穿堂風,一股大蔥熗鍋的香味隨風而來,某個角落裡傳出小女孩尖厲的拉著長調的哭聲,一口氣滌蕩而悠長,不知何處是止境;花貓悄沒聲兒地躥過石板,鑽進下水溝眼,那裡面有只探頭的小鼠;蜻蜓落在鐵絲晾曬的花褲上,扇動著翅膀欲飛不飛;花格窗後面有眼睛在向院中窺視,窗戶紙發出窸窣的聲響,一聲驚天動地的噴嚏,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磨磚對縫的影壁上掛著糞叉、鋤頭,釘著幾隻長尾松鼠的皮,牆根是一堆沾滿黃泥的爛鞋,臺階上曬著幹豆角,該是花欄的地方生長著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紅辣椒……自己搭蓋的小屋使院落變得諸葛亮八卦陣般的迂回複雜,這裡那裡堆著碎磚爛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面真正變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對不起天地良心。「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這裡變得異常具體,異常生動。

  龐大的院落內容充實,充滿了人的氣息。

  當年這院是小趙的住處,那個寂寞單調的女子絕想不到幾十年後同一地點的繁榮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裡還有人滿為患的危機。那個開著汽車,使著快槍的魏富堂,風箏一樣地抖起來,又落下去了……好在歷史已經反復地教會了人們能很平常地看待這一切,也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又會恢復原樣,成為光鮮的旅遊景點,任著山外來的閒散遊人指指點點。

  宅院太深了,馮小羽幾次走錯了路,轉到死巷裡又順原路退回。西牆根有個娘兒們,正轉動著小鐵片,以極快的速度削刮著洋芋,馮小羽走過去,問解苗子的住處,娘兒們不答話,翻著眼睛使勁兒朝馮小羽看。馮小羽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騰騰地問,你找她做啥子?

  馮小羽說,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兒們說,一個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後得收門票。

  馮小羽說,門票倒是可以收,交給解苗子也是一筆收入,你說得交多少吧。

  娘兒們見馮小羽認了真,便說,你是哪兒來的?

  馮小羽嫌她打聽,故意地說是從上邊來。娘兒們說,上邊是哪裡,鎮上也是上邊,國務院也是上邊。

  馮小羽說,是作協的。

  娘兒們說,那就是鞋廠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腳做廣告?告訴你,老婆子那雙腳可是天下無敵,過去是穿皮鞋的。娘兒們說鎮上將解苗子交給她了,要見解苗子需經過她同意。馮小羽說,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兒們不說話,只是看著馮小羽,意思再明確不過。馮小羽遞過五十塊錢,讓娘兒們給解苗子買些必用的東西。娘兒們接了錢,裝進兜裡,用鐵片點了點身後說,後院,東屋。又補充一句,留神傳染!

  馮小羽往後走,穿過一個狹長的夾道,拐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去處。四周幾片斷牆,一棵巨大的皂角樹遮護得院落一片陰森,一口水井,許久不用了,井上生著青苔,充滿了「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詩意,小風掠過,荒草刷拉拉地響,螢飛鼠竄,狐影蟄鳴,前面的人氣在這裡消失殆盡,時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馮小羽想,在這裡拍電視劇「聊齋」倒是現成的絕好場地,不用改變什麼,一切都可以入鏡。

  一庭荒草,兩間破房。

  破房掛著白門簾,門簾上用機器繡著拙劣的牡丹花圖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處了。

  馮小羽走過去,隔著門簾問有人沒有。裡面沒人應聲,傳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

  門是敞著的,馮小羽探身向裡面張望。屋內光線很暗,一抹光透過窗櫺照進屋內,變做暗紅的光柱,射在北牆的一片水漬上,有塵在光線中浮動,升騰沉落,飄飄忽忽,變化莫測。房內氣味渾濁,潮濕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舊報紙……

  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適應了房內的昏暗,看見一個老人歪在太師椅上,正幽幽地看著她。老人臉上有病態的潮紅,戴著一頂黑色的絨帽,嘴唇蒼白沒有血色,從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輕時美還是不美。她的背後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著二十四孝,木頭的浮雕是粘上去的,臥冰的王祥半個身子已經脫落,丁藍的一條胳膊也殘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兩條,空缺的部分用磚頭墊著。桌上,礦泉水塑料瓶裡插著幾棵垂著頭的狗尾草,這草無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個懂得審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鐵銹紅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臉有了些許生動。一雙被削洋芋的娘兒們說的「天下無敵」的腳,確是周正勻稱,腳上套著黑布鞋,鞋上繡著一朵鮮豔的石榴花。

  的確,鄉間的八十老婦沒有這樣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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