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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馮明問是哪一個,萬老婆說,除了那個腦袋後頭紮辮子的不男不女還能是哪一個!

  張保國說老婆說的是佘鴻雁,佘鴻雁「文革」時是造反派,行動過激了點兒,不能說是壞人。萬老婆說,你說他不是壞人,他可是李樹敏的親兒子,他拿皮帶打貧下中農,到現在也沒人算這筆賬,就苦了我們孤兒寡母,連塊新莊基地也批不來,老頭子當年的功勞全讓你們給抹了。

  張保國說,萬婆婆,這就是你不講理了,批莊基地得村委會集體通過,鎮上也不能干預,你有眼下這莊基,有兒有孫,還愁將來沒好日子過?

  萬老婆說,你兒子在西安軍校念書,出來是軍官,你當然不愁,你要是有個缺心眼的兒子你比我還愁。我屋裡的事我不出頭,靠老蔫和他那三個混帳兒子下輩子也解決不了。

  馮明問老蔫是誰。魏元林說是老萬的兒子,在娘肚子裡就讓土匪劫持了的,是個半傻,除了吃飯操女人,什麼都不會。萬老婆說是嚇的,沒生出來就嚇傻了,也是為革命做出了貢獻的。

  馮明深知道農村批准新莊基地之艱難,人們大眼瞪小眼地盯著,稍有差池,都會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還是對張保國說,讓村裡開個會研究研究老萬家的莊基,住在河邊,總是有些……馮明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萬屋前再糾纏下去,老萬老婆見首長發了話,面有得意之色,對張保國說,首長可是都答應了的。

  張保國沒說話,只是笑。

  魏元林對萬老婆說,首長說研究研究,知道什麼是研究研究嗎?

  萬老婆說,就是讓村裡商量商量給我批地。

  魏元林說,你等著吧!

  幾個人轉到村北邊,馮明看到太陽底下,鐘一山趴在滾燙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幹什麼,一個小個子站在他旁邊,替他撐著傘遮太陽。更遠處的樹陰底下,奪爾手插在腰上乘涼。

  張保國說,那個博士在看螞蟻打架嗎?

  馮明說,見鬼,玩的什麼花樣?

  魏元林說,這個人在這塊地方轉了好幾天了,聽說是從日本回來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過去,鐘一山抬頭瞄了他們一眼,繼續專心地辨認抄寫地面上的字。仔細看,這是一片由上百塊石碑鋪就的打穀場,張保國告訴馮明,是「文革」時候,將山場上的石碑拆下來,鋪在了這裡,作為公眾集會用,更多的是放電影,開批判會。夏天坐上去,滑滑的,涼涼的,舒服極了。馮明看那些碑,以墓碑為多,間或夾雜著一些記事碑,有嘉靖的《趙姓三源遷徙碑》,有道光的《水患減賦碑》,有光緒的《禁賭禁煙碑》……看鐘一山謄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眾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馮明問青木道是哪裡,張保國說是從青木川到木魚壩,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陽光下的鐘一山,被太陽曬得一身油汗,被石頭蒸騰得滿臉通紅,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發乾淨,一隻馬蜂在他的脖項後翩翩飛舞,也全然不覺。

  張保國說,人家科學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們有這樣的一半就成了勞模。

  魏元林插嘴說,不是勞模,是傻×,他拿手裡的數碼機子一照,什麼都進去了,還用趴在這兒曬太陽?

  他們說話的時候那個打傘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兒舉著傘,傘下那塊有限的陰影既不遮著鐘一山也不遮著他,完全成了擺設。馮明問打傘的是誰,魏元林說,這站相,這窩囊,除了萬家的傻兒子還能是誰!

  第六章

  1

  馮小羽幾次讓許忠德帶她去拜訪解苗子,許忠德都說,老太婆糊塗了,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去打攪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觸實質人物,作家豈能心甘,她約鐘一山跟她一塊兒去,鐘一山不去,鐘一山說馮小羽研究的那個土匪老婆不會比他的楊貴妃更清晰。

  下午,父親和張保國約好出去,鐘一山要拜訪川大歷史系肄業生許忠德,馮小羽覺得這是個見解苗子的機會,她決定自己去。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出門之前馮小羽對著鏡子仔細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撲了粉,塗了淡淡的唇紅,套了件鮮亮的鵝黃T恤,想了想,又將披在肩上的頭髮束起來,在腦後挽了一個蓬鬆的髻。立刻,一個明麗的女子出現在穿衣鏡裡,馮小羽想,以這個形象應對當年女子師範畢業生,應該是拿得出手,應該是毫不遜色的。

  在馮小羽的思路裡,青木川應該是有過一個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數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個女子。馮小羽問過他的父親,槍斃魏富堂那天在橋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親說是;問那女人是不是金髮碧眼,父親說不是。但父親肯定地說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這點他不會搞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以他敏銳的階級眼光他不可能認錯人。後來他和這個女子也打過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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