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
|
魏元林說,呸,我還不知道你們,啥子大夫,是李青女的女婿,你們是中學同學,都是穿一條褲子的,你說啥子他能不聽你的!你不給我吃飽,他就說我有糖尿病,一個吹笛一個捏眼,配合挺好! 兒子對馮明說他父親得了糖尿病,血糖是正常人的兩倍。孫子說得更直接,說他爺爺是個泡在糖水裡的糖人,血是甜的,肉是甜的,連尿出的尿也是甜的,整個一個大蜜餞。 魏元林說他什麼病也沒有,他身上哪兒都不難受,精神大得很,胃口好得很,一頓能吃一碗條子肉,喝半斤包穀燒。以前是想吃沒得吃,現在是想吃不給吃,中國人民已經解放五十多年了,他卻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 媳婦忍不住說,怎的穿不暖啦,給您買的羽絨服不穿,愣是往狗身上套,嚇得黃狗一見您就跑。 孫子說,就跟村長見了畫家似的。 魏元林說,那《蘆花記》的衣裳也是給人穿的?老子讓你們給做件新裡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襖,說了幾年,到今天連影兒也沒見著,虐待老人,是要遭報應的。 媳婦說,現在農村誰還自己做棉襖,婦女們還有幾個拿得起針線的,甭說棉襖,還能納襪底的全村也沒一兩個了。 孫子問什麼是《蘆花記》。 魏元林說就是後娘用蘆花給前房兒子絮的棉襖,看起來厚實鬆軟,其實是樣子貨,屁事不頂。又對馮明說兒子把錢摳得太死,他月月的工資他們領著,幾十年加起來甭說摩托,就是坦克也買得起了…… 幾個站在院裡看熱鬧的年輕人起哄說,魏老爺子,買架飛機最好,直升的,連跑道也不要,直接在你家院裡起落。 ……買波音的阿帕奇! 張保國對青年們喊:去! 青年們說他們不去,他們要看城裡來的大幹部,要看英勇的三營教導員馮明同志。 馮明覺得青年們挺可愛,連連說,就讓他們在這兒,就讓他們在這兒,讓他們聽聽過去老輩的革命事蹟是很有必要的。 青年們見馮明不討厭他們,越發得了寵,使勁往前湊,有搬著馮明手腕看手錶的,有拍著肩膀喊「教導員」的,有的問馮明身上帶沒帶著槍,有的問馮明國家哪一級幹部外出要一級警戒。張保國讓小青年們不要蹬著鼻子上臉,不要讓人看著青木川的青年沒教養,顯得精神文明工作搞得沒有成效。 青年們說教導員還沒說什麼,張保國就這樣邪乎,狗仗人勢。 張保國問魏元林認不認識馮明,魏元林說不認識,張保國讓魏元林再想想,魏元林還是說不認識。張保國說,你怎能不認識,這是馮教導員,在咱們這兒搞過土改的馮明。 魏元林看了半天馮明,拍了拍腦袋,啊了一聲,說他想起來了。 可是馮明還沒想起來。 魏元林說,那年,分魏老爺東西的時候,是我造的冊,劉小豬他們家分了魏老爺五畝水田,三間大瓦房,感激得劉小豬他爹領著全家來給工作隊磕頭,家裡還給馮教導立了牌位。馮教導讓我把他們送回去,把牌位撤了。我到了劉小豬他們家一看,那哪叫牌位啊,弄了張紙條貼在牆上,用碗在上頭扣了四個圈……我還記得工作隊走的時候和村幹部會餐,吃的是大碗臘肉蒸洋芋,教導員什麼都沒吃,只是一味地喝酒…… 魏元林這樣一說,馮明想起來了,解放初魏元林原來是趙家壩初小的語文教師,被臨時抽調出來擔任青木川鄉的文書,幹了不到半年,又回去當老師了。印象中魏元林是個話語不多的青年,梳著茶壺蓋一樣的學生頭,制服長過了膝蓋,上衣口袋老別著兩支鋼筆,其實只有一支,另一支只是個筆帽。那天的會餐,魏元林是個端菜端飯的角色,謹謹慎慎,笨手笨腳,不似現在這般話多,這樣能鬧哄,不講理。 魏元林說,那個劉小豬,劉小豬還記得嗎? 馮明說,怎麼會忘了?就是那個在山裡讓熊揪掉半個耳朵,瘦小枯乾的娃子嘛! 魏元林說,就是,就是。 魏家孫子使勁追問「讓狗熊揪掉半個耳朵的娃子」,魏元林告訴孫子,舊時青木川窮人家的孩子一到秋天都要到山上「撿秋」,補充家裡糧食的不足。小豬的家在青木川屬大貧困,他爹媽拖著七個孩子住在觀音岩的山洞裡,一家人盼著的就是有一間自己的房,有屬自己的田。可是七個孩子啊,吃飯都成了問題,劉小豬的爹出去給魏富堂當長工,當護院的衛兵,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娘是個病身子,總是歪在洞子裡喘。小豬到山裡撿栗子,瞅准了一棵樹,正要上樹,樹上的栗子卻劈裡啪啦地直往下掉,小豬奇怪了,沒風啊,栗子怎麼自個兒往下掉呢?抬頭一看,樹上頭有個穿黑棉襖的人在使勁搖晃。小豬說,大哥,謝謝啦,我在下頭撿,你在上頭搖,咱們一家一半。上頭的也不搭腔,將栗子搖了一地。小豬沖上頭喊,別搖啦,太多拿不了啦,快下來撿吧。上頭的突然停止了搖晃,只聽「咚」的一聲,掉下個胖傢伙,哪裡是什麼大哥,分明是一隻大黑熊。小豬一屁股坐在地上,黑熊圍著劉小豬轉了一圈,小黑眼睛眨了眨,前爪一揚,呼地扇起一陣風,小豬的半個耳朵就沒了。黑熊不想再理小豬,晃晃悠悠地走了。小豬大哭起來,捂著臉去喊他的兄弟,那天他的幾個兄弟撿了兩口袋栗子,都是狗熊搖晃下來的,他們沒有給狗熊留一半,因為狗熊咬掉了小豬半個耳朵。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