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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張保國說,這幫小崽子都是欺軟怕硬,上頭來了好車,奧迪、桑塔納什麼的都遠遠站著看,跟前靠也不敢靠。一看見鎮上這輛吉普,就像來了活動大玩具,不管不顧地撲過來,鑽到車裡哪兒都敢摸。有一回一個三年級的小子竟然把車弄走了,開下了河溝……

  魏元林的兒子插嘴說,青木川的男娃兒都愛車,打魏老爺時候就是這樣。

  馮明注意到,魏元林兒子談到魏富堂的時候稱的是「魏老爺」,他不明白這個解放以後才出生的後生,怎的也是魏老爺魏老爺地叫,五十年了,魏富堂的陰魂竟然沒散,還在青木川當老爺!

  院裡,老楸樹下有石頭桌子,馮明沒進屋,就在桌旁坐了,魏家媳婦端出泡好的茶,給馮明和張保國一人倒了一碗。馮明看那茶,淡綠色,有股清香之氣,連贊好茶。媳婦說是今春丈夫從觀音岩上采下的老鷹茶,老爺子讓收著,非得來了貴客才能動。問怎的叫老鷹茶,兒子說茶樹長在高海拔的絕壁上,只有老鷹才能落腳的地方,所以叫老鷹茶。觀音岩的茶樹樹幹粗壯,一人難以抱攏,遠遠望去一片蓊翳,山頂氣候變化莫測,雲遮霧擋,乍寒乍暖,茶的味道就分外獨特,每年只有個把身手矯健的山民才敢攀上去採摘,採摘數量有限,珍貴異常。老鷹茶明朝時候開始供奉朝廷,一年不過一二十斤,要小心地包裝,派專門官員護送京城,稀罕程度遠遠賽過珠寶金玉。馮明說他讀過陸羽的《茶經》,那裡面說過,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沒想到青木川竟然有此等好茶。

  魏家兒子說,我父親說,魏老爺喝的就是這個茶,喝了一輩子,就認這個。胡宗南送給他西湖龍井,他喝不來,都交給小趙煮了茶葉蛋。

  正說著,魏家媳婦就端出了一盤剝了皮的煮雞蛋和兩碗醪糟,讓馮明當點心吃。

  張保國問魏元林到哪兒去了,說好的在家等著,怎的不見了人影。魏元林兒子嘴裡胡亂搪塞,支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倒是兒媳婦痛快,說她公公剛才跟家裡人鬧嘴幹仗,賭氣騎車出去了。張保國問為什麼鬧嘴幹仗,媳婦說老公公讓兒子給買摩托車,說他要騎著摩托四鄉轉悠,還要上漢中,八十歲的人還要騎摩托,不是沒錢,是不能給買。兒子說,老頭子越活越任性,誰的話也不聽,不給買摩托就鬧氣,剛才還好好的,三句話不對就變了臉,簡直一個活脫脫的魏老爺。

  馮明問兒子見沒見過「魏老爺」,兒子說沒有,但他知道魏老爺的脾氣也大得很,得罪不得。馮明說,既是騎車走了,定是走得不近,大概一時半晌回不來。

  兒子不說話,旁邊的小兒郎們插嘴說車子就是魏家爺爺的腿。馮明問為什麼,張保國說魏元林習慣騎自行車,無論到哪兒,無論多近都要騎車子,從村東到村西,幾百米,也得騎車……有個小孩補充說,魏家爺爺在自家院裡上茅房也騎車,被魏家媳婦從後脖頸扇了一巴掌。張保國讓兒子把他父親找回來,兒子說不知到哪裡去找,孫子看了一眼馮明說他知道爺爺在哪裡。馮明問在那兒,孫子說在老碾盤,馮明讓孫子去叫,孫子痛快地答應,顛兒顛兒地跑了。

  媳婦朝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其實誰都知道老爺子在哪兒,就是不便去叫,老爺子一犯毛病就坐到碾盤上罵人,越罵越來勁,越罵嗓門越大,東西南北都能聽見。

  張保國說魏老爺子罵人罵出了名,能從兒子罵到收生豬的老趙和他們家屋裡的貓,罵到村長鄉長縣長,罵到布什小泉陳水扁,罵到蔣介石秦始皇,捎帶挨駡的還有旁邊看熱鬧的小青年和來勸慰的老哥們弟兄。老爺子信口開河,縱橫萬里,上下千年,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入罵,往往罵到最後,竟忘了所罵之初衷,不知罵因是由何而起,需旁邊小閒人們提起新的「罵題」才能繼續延續。碾盤是乾隆年間的老物件,用了十幾代人,現在有了機器碾面碾米,就廢棄不用了。有西安的畫家在鄉間蓋了別墅,缺少些鄉村點綴,看上了這個碾盤,給村裡六千塊,要把碾盤拉走。以魏元林一幫老頭子老婆子為代表,就像老電影《紅旗譜》裡的朱老忠護鐘一樣,進行了不懈的護碾運動,一天往老碾盤走幾遍,輪番值班,把個碾盤看得嚴嚴實實,誰也甭想動一動。村長把畫家給的定金花光了,也不是揣進自家腰包,是做了招待費,常有上邊來人,不能讓人空著肚子走,又沒有專用經費,就得到處想轍,沒兩個月,半個碾盤就給吃下去了,想讓人家畫家來拉碾盤,有老的們護著,想給人家退定金,又沒有,就這麼僵著。後來畫家一到村裡來,村長就躲了,十回有十回找不著,鬧得畫家很惱火,說跟誰打交道也別跟農民打交道。說農民辦事沒規矩,沒信用,見錢眼開,拉屎往回縮,總之話說得很難聽。魏元林們不管,要說沒規矩是村長沒規矩,要賣村裡的東西,村委會幾個人一捏咕,就敢拍板,碾盤是村裡全體民眾的,不是村委會幾個人的。村委會那幾個小屁孩,最大的是1973年出生的村長,連困難時期都沒見識過,老碾盤多大了,上頭有字刻著,乾隆十七年,老祖宗了!1973就敢賣乾隆十七,膽子也忒大,想得也忒美!

  老碾盤在村裡中心位置,就像村裡的中央電視臺,魏元林老爺子往那上頭一坐,看著頭頂上的藍天白雲,看著盤旋的老鷹,舒服自在,不罵罵人也是對不起這碾盤。大家也都知道這是八十的老爺子悶得慌了,在解心煩,敗心火,當然也有倚老賣老的成分在其中。

  馮明想這個魏元林也是活得滋潤,不愁吃穿還能罵人,也是造化,只是他怎麼也想不起魏元林的模樣,想不起這個當年的文書都幹了些什麼具體的工作,用女兒馮小羽的文學語言說是缺少細節。

  一袋煙工夫,魏元林被他孫子和一幫年輕人連推帶拽地架回來了,有人給推著車,有人給拿著衣裳,轟轟烈烈如同皇上出巡迴鑾。老爺子一臉的怒氣,嘴裡嗚啦嗚啦不知說些什麼,大概是在老碾盤的時間太短,還沒有罵盡興,一進門就脫鞋,對著他的兒子啪地扔了過去。鞋沒砸著兒子,砸著了雞,蘆花雞撲撲棱棱飛上牆頭,拴在牆根的狗就汪汪地叫,把鐵鍊子掙得嘩啦嘩啦響。孫子過去把鞋撿了,替爺爺套在腳上,將爺爺扶到楸樹底下坐了。魏元林也不問馮明是誰,對馮明說,花了那麼多糧食,喂了幾十年,喂了一隻白眼狼!

  「白眼狼」滿臉尷尬,立在那兒只是搓手。

  馮明看著魏元林的模樣,還是沒找回五十年前的記憶。

  媳婦端過水來讓魏元林潤嗓子。魏元林喝了一口,眼睛一瞪,問怎的沒有擱蜂糖。

  媳婦說,您的血糖嚴重超標,大夫說夠上糖尿病標準了,不讓吃糖了。

  魏元林脖子一橫說,我願意咋樣吃就咋樣吃!

  媳婦說,這不是您願意不願意的事,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您不能看著有客人來了就故意跟我較勁,借著客人的面子跟我要糖吃。

  魏元林對馮明說,瞧見了吧,人老了就得受氣,就得受制於人。龜兒子在人面前裝得很孝順,好像啥都替老子想著,其實飯也不給吃飽,他們一人幾大碗地裝飯,給我一個小木頭碗,一頓只給大半碗,再不就是一塊摻了菜的麩子面餅。就是萬惡的舊社會我也沒落到這地步。以前說魏富堂虐待長工,可人家糠餅子也是盡飽吃的,就這還落個土匪惡霸名聲,他們倒好,飯給半碗,菜是白煮,一點兒油水也見不著,整天餓得我眼睛發藍,要給他們定成分,定個巨無霸也是夠標準的。

  媳婦有些委屈,想說什麼,看了看兒子,終是沒說。

  兒子說,大夫給你定著量呢,飯吃多了,那些藥等於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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