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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佘鴻雁說他當然有證據,殺人的是鐵血營的,姓石。「鎮反」時,姓石的被抓獲,他在獄中交代,殺害佘家女人是魏富堂親口交代的,他完全是服從命令,魏富堂說「殺了她」,他就把佘家女人殺了。

  馮明奇怪在揭發鬥爭魏富堂的時候為什麼沒提這件事。佘鴻雁代他母親回答說那時候還沒得到姓石的口供,不敢妄說,加上李樹敏的關係,害怕還來不及,怕給他們戴土匪家屬的帽子,不出頭,不張揚,能縮就儘量縮了。但是佘家人與鐵血營,與魏富堂勢不兩立的堅定立場是不可改變的,魏富堂是他們佘家的仇人,這一點他要佘家的後代牢牢地記著。1952年,馮明代表政府槍斃了魏富堂,為佘家報仇雪恨,將他母親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讓他們獲得了新生,這個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幾十年來,他母親的最大願望就是能再見恩人一面,否則一個心願總擱不下。這回恩人回到了青木川,是老天安排,也是他老母親的福氣,把心裡的話當面說給恩人聽,是他們佘家人共同的心願。

  一席話說得馮小羽有些肉麻,但是馮明認為佘鴻雁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老百姓感激的不是他馮明,是共產黨。

  鐘一山不想聽魏富堂的故事,讓奪爾陪著在院子裡轉悠。鐘一山不欣賞太平大缸裡盛開的荷花,卻對粗糙的石缸讚不絕口;不欣賞歌喉婉轉的畫眉,卻對裝畫眉的籠子和那個乾隆年的青花鳥食罐愛不釋手。奪爾告訴鐘一山,在青木川如果留心,可以找到不少過去的老玩意兒。鐘一山說他關注的是唐朝,要是奪爾發現了唐朝的什麼,一定要告訴他。

  佘家預備了豐盛的筵席,佘老太太因為身體不好,就不陪了。臨回房,拉著馮明的手,紅著眼圈,說見了恩人的面,她死可瞑目,再沒有遺憾。

  酒席上,佘鴻雁對恩人馮明反而沒了多少話語,說來說去只是兩個字「感激」。馮明也覺得彆扭,思想常常開小差,仿佛在飯桌上陪他喝酒的不是佘鴻雁而是李樹敏。最後,只喝了一盅酒就告辭走了。

  馮小羽留下來,是因為佘鴻雁說他瞭解魏富堂的歷史,整個青木川,對魏富堂當土匪的細節,他是知道最清楚的,連那個現在充當導遊角色的少校參謀主任跟他比也差著一截子。之所以對魏富堂的土匪經歷知情,是因為他是「文革」中籌建「青木川階級教育展覽館」成員之一,系統整理過魏富堂的反動資料。

  交談中,馮小羽知道佘鴻雁是省機械學校鑄造專業60年代畢業生,畢業後分回寧羌縣。「文革」期間,全國各地地主莊園都變成了「階級教育展覽館」,這似乎也成了一種潮流,最精彩的是四川大邑安仁鎮的劉文彩莊園。劉文彩莊園展出了地主階級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和對貧下中農的殘酷剝削,一時全國的造反派都到大邑去參觀。

  經組織安排,佘鴻雁也到大邑取了回經,到了大邑以後才知道人家對地主惡霸反動行為的挖掘是多麼的深刻,他為青木川沒有跟上這個形勢而懊悔不迭。劉文彩宅院門口人擠人,紅旗飛揚,口號震天,佘鴻雁和他的同伴們在義憤填膺的參觀革命群眾中排了四個小時隊,總算進入了莊園內部。看了也並沒有受到怎樣的震撼,劉文彩的豪華宅院、汽車、花園什麼的,青木川的魏富堂都有。劉文彩的老婆還沒有魏富堂多,劉文彩的老婆不是妓女就是村裡的窮丫頭,魏富堂的老婆可都是正經閨秀,而且個個都比劉文彩的漂亮。魏富堂的硬件不比劉文彩差,可是劉文彩的地主莊園卻搞得轟轟烈烈,全國都很有名,青木川的地主莊園則無人知曉,連學校學生造反也想不起到魏家大院來。最重要的差距在哪兒呢?最重要的差距是人家劉文彩的莊園有「收租院」泥塑展覽,青木川什麼也沒有,如果青木川也有「收租院」,那麼青木川與大邑安仁鎮相比,就毫不遜色。佘鴻雁和他的同伴向革委會彙報了他們的參觀學習體會,革委會決定也在魏家大院弄個泥塑「收租院」,以補地區的空白。具體工作由佘鴻雁負責,佘鴻雁是學鑄造出身,泥塑和鑄造在革命領導看來就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於是佘鴻雁從甘肅請來一支搞泥塑藝術的「紅江山」戰鬥隊,說是數次參加過「收租院」的複製工作,已經積累了相當的經驗。但是「紅江山」實際一操作,問題就來了,水平太差,他們塑出的魏富堂肥頭大耳,坐在椅子上,衣服敞著,嘴咧著,肚子挺得很高,說是表現地主的貪婪與兇殘,卻更像大肚彌勒佛。魏富堂手下的連長旅長一類,雖然有了三老漢、沈良佐這些模特,卻個個塑造得虎背熊腰,做作拿勢,與四大金剛無異。非同一般的是魏富堂的少校參謀主任,這個人物的原型是許忠德,計劃中要達到「收租院」裡「賬房先生」的效果。製造中許忠德也被叫到現場臨摹了幾回,還給照了全身照片,就這,出來的是大頭細身,綠臉圓睛,不是主任,分明是廟裡的東海龍王。「紅江山」造出的老百姓更是表情怪異,胖瘦不勻,齜牙咧嘴,說是五百羅漢更貼切。仔細打問,原來一幫人是塑神像出身,「文革」不能造佛爺了,臨時改名「紅江山」戰鬥隊,專給各地造主席像。主席像是有一定規制的,姿勢也多是固定,造多了熟能生巧,只是來青木川造魏富堂,造他的嘍囉、打手,造貧苦百姓,一切要自行設計施工,就露餡了。後來革委會考慮魏富堂收的不是稻穀,是大煙,覺得這在政策上不好把握,鬧不好會將青木川的百姓都整成種大煙的煙民,混淆了階級矛盾,只好作罷,將那些個雕塑好了的「神像」統統搬到觀音岩的石窟裡去住集體宿舍。改革開放以後,觀音岩的香火一下旺盛起來,塑像都是現成的,讓它們各就各位就是了。

  佘鴻雁塑像沒有成功,對魏富堂罪狀資料的搜集可是相當豐富。所以,對馮小羽的調查,佘鴻雁多是有問必答,真實與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問到女校長,佘鴻雁說那個女人跟魏富堂絕對有一腿,否則魏富堂不會對她那樣百依百順。謝靜儀到青木川來的時候大小趙已經走了,空虛的魏家大院由謝靜儀來填充是必然的,她娘親眼見過謝靜儀坐在魏富堂腿上,還見過兩人膩膩地親嘴。至於什麼「清白如水」全是校長學生的說辭,他們是想給校長掙些臉面,讓她更理想化一點兒。談及大小趙,佘鴻雁的話語似乎更多更豐富,因為他的娘黃花在李樹敏屋裡當丫頭,對內眷的情形瞭解更清楚。佘鴻雁說大小趙絕對是悲劇人物,要是有人會寫戲,應該好好給她們寫一出,保准讓觀眾掉眼淚……

  臨走的時候奪爾興奮地對佘鴻雁說,爹,鐘老師是博士,日本留學回來的,一個月能掙八千塊錢呢!

  佘鴻雁說,你要爭氣,將來出息了也上日本留學,要能掙到八萬塊就算到家了。

  奪爾就問鐘一山到日本留學的手續,鐘一山問奪爾的學歷,奪爾說高中肄業,鐘一山不再說話。奪爾知道自己的學歷不夠資格,就問「縣作協會員」管不管用,鐘一山說,不管用。

  奪爾說,那要是「中國」的呢?

  鐘一山說,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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