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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開公審會的時候,富堂中學已經正式改名為青木川中學,學生們都規規整整在操場檯子跟前坐了,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鄭培然是個例外,他要在大會之前把手裡的標語貼出去,這是老師黃金義的安排。黃老師讓鄭培然在樹上、牆上、石頭上、籃球架上都貼上革命標語,能「武裝」的地方都要「武裝」起來,要顯示出公審會的政治氣氛,這是馮教導員的命令……

  那天的馮明,挺拔利落,英氣逼人,換上了警衛員頭天為他新洗的軍裝,打上了新的綁腿,早早地往「鬥南山莊」而來。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分區首長要來,地區政府領導要來,報社記者要來,十裡三鄉的農民兄弟要來,將地主土匪惡霸魏富堂、李樹敏繩之以法,為勞苦大眾報仇雪恨,這是大事。1952年春天的這個早晨將是一個讓他和青木川所有百姓永遠記住的早晨,是歷史的轉折。

  在解放橋上,他遇到了鄭培然,這個富堂中學的應屆畢業生原本要到縣裡讀高中,馮明讓他暫時留下來,說在革命的關鍵時刻,青木川需要他這樣有文化有眼光的當地青年。鄭培然說幫忙可以,不過他的志向是要考大學,學工業,將來要造魏富堂乘坐的那樣的汽車。馮明糾正他說這不是幫忙,這是黨和人民的信任,是幹革命的大事業,是時代賦予他這一代年輕人的重要責任,一定要勇敢地承擔起來。馮明的態度是誠摯的,絕不像以後當官的那些空話套話,聽著冠冕堂皇,其實屁事不頂。當時馮明的一席話說得中學畢業生鄭培然滿腔熱血沸騰,心甘情願地留在青木川刷標語了,把造汽車的事擱置起來。鄭培然的留下當然也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一絲個人得失的計較在其中,他完全把自己交給了革命事業,交給了剛剛起步的共和國。那天兩人在橋上相遇,馮明看到滿身糨糊的知識青年鄭培然,內心十分感動,他記得鄭培然要造汽車的志向,分手的時候拍了拍鄭培然的肩說,好好幹,革命成功了,國家會送你上北京讀大學,學造汽車。

  鄭培然大聲回答,絕不辜負黨的希望,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而獻身。

  鄭培然的心裡確實是很激動的,說獻身的話是想到了教導員才犧牲了的未婚妻,那個美麗的女子是被土匪開膛破肚的。教導員能將巨大悲傷強壓心底,仍然鬥志昂揚,充滿激情地幹工作,讓他這個中學生敬佩。什麼是革命者啊,這就是革命者;什麼是忘我啊,這就是忘我!所以,馮明在拍鄭培然肩膀的時候,鄭培然內心竟有一股隱隱的憐憫情緒在生成,這種憐憫情緒和時代的滾滾風雷有些格格不入,在眼神上就有些游離。

  從李樹敏的「鬥南山莊」到青木川中學不長的路上戒備森嚴,相隔幾十米便有軍人警戒。為保證公審會的順利召開,軍區做了嚴密的防範,昨天晚上將魏家甥舅從縣上押回了青木川,關在那座旱船式房子的底樓。沒有鋪蓋也沒有上路的酒飯,兩個人靠牆坐著,也沒有交談,甚至連眼光也沒有一次對視。魏家的親屬很知趣,沒有誰提出送飯探望的請求;李家的人也四分五裂,七個少爺,死的逃的,全無蹤影,所以魏富堂和他的外甥在「鬥南山莊」度過的最後一夜就非常清冷寂寞,連慣常在屋內鑽進鑽出的老鼠那天也不見了蹤影。有人說這是因為臨死之人殺氣太重,動物是有感應的,早早地避了。除了解放軍外,直接看守他們的是張文鶴。張文鶴搬了個凳子坐在窗戶外邊,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就枯坐著。

  屋外,風聲颯颯,泉水淙淙,張文鶴一袋接一袋地抽煙。

  十點多鐘,解放軍領來個剃頭匠,給魏富堂和李樹敏剃頭。魏富堂沒說什麼,刀子在腦袋上沙沙響,任著剃頭匠將腦袋刮得沒有一點兒頭髮茬。到了李樹敏這兒,李樹敏不幹了。李樹敏說他從來是中分,只能修整,不能剃光,他不能光著腦袋去見他的娘,讓娘認不出。剃頭匠像沒聽見他的話,拽過來,只幾下,李樹敏的滿頭烏髮便齊齊落地,轉瞬間也成了光腦袋。張文鶴沒見過光頭的李樹敏,他覺得很新奇,甚至懷疑這還是不是在青木川鎮上晃蕩的風流倜儻的五少爺。李樹敏抱著光頭對魏富堂說看來明日的活兒是要在腦袋上做了,他體面的面孔到時候會被整得面目皆非,這是他最不願意的。

  魏富堂說,沒有剖肚子就是便宜你了。

  李樹敏說他情願被剖肚子。

  夜的深處,「鬥南山莊」後院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是李家丫頭黃花臨產,孩子橫在產門,死活下不來,叫喚兩天了。黃花細胳膊細腿兒,發育不良,一腦袋稀疏的頭髮,沒人喊她黃花,都叫做黃毛。黃毛的爹領著她從外地來到廣坪,租了李家幾畝山地種,那年竟是顆粒無收,便將黃花送來抵租。黃花一天到晚哭喪著臉,不知怎的竟懷了李樹敏的孩子。五少爺三十整,無兒女,黃毛懷上了他的孩子,總是五少爺一份希望,每日地盼著。如今到日子該生養了,五少爺卻該上路了……鎮上人說這孩子是催命鬼托生,是李五少爺自己給自己種下的剋星。本來黃毛應該隨著李家的人一起掃地出門,那天是剛看完青木川中學劇社演的歌劇《白毛女》,有誰議論大肚子的黃毛是個「沒逃進深山的喜兒」。說喜兒被楊白勞抵了債,黃毛也是被她爸爸抵了債的;喜兒被黃世仁奸了,將孩子養在山洞裡,黃毛的肚子也凸起來了……工作組想樹個青木川「喜兒」翻身解放的典型,把這任務交給了張文鶴,讓張文鶴去啟發黃毛的階級覺悟。張文鶴是本地人,又是成過家的,有些話「好張嘴」。張文鶴去了,沒有一袋煙工夫回來了,談話的結果讓大家失望。原來是「喜兒」自願跑到少爺床上去的,理由很簡單,當丫頭得幹粗話,吃黑饃饃,跟了少爺能吃小灶,有精白米還有新棉襖穿。馮明對張文鶴的談話不滿意,把「喜兒」喊了來,親自啟發是不是李樹敏強迫,黃毛說是和他父親商量好了的,是父親的主意,沒人強迫。這樣一來,跟歌劇《白毛女》唱的就不太一樣了,楊白勞非但沒喝鹽鹵自殺,反而鼓動喜兒上黃世仁的炕,讓喜兒爭取當上黃姨太太,不說承襲家產,至少也要爭取個衣食不愁的好日子……馮明不好再說什麼,讓黃毛以後多參加學習,提高覺悟,從此再不提什麼喜兒和楊白勞的話。

  天交子時,「青川樓」的廚子張海泉端了一盆紅燒肘子,一壺酒,踢踏踢踏地走了進來。張文鶴感到驚異,廚子怎會到這森嚴之地。張海泉說,上路的酒飯是任誰也不好攔的,我廚子不來送就沒人給送了。說著向關押魏富堂的小屋瞄了一眼。

  張文鶴說,把飯擱下快走吧,說那麼多話做啥子,少惹事。

  張海泉對張文鶴說,部隊的人都同意讓犯人吃飯了,你難道比部隊還部隊?

  張海泉隔著窗戶將肉遞進去,對魏富堂說,魏老爺,我給您做了三個肘子,真正的青川冰糖,您……吃得好了,記著我廚子老張,到了那一邊保佑著我……

  話沒說完,被張文鶴拉開了。張海泉說,拉我幹啥子,魏老爺以往沒少關照「青川樓」,哪回來了人,都要點我做的肘子,沒有魏老爺就沒有「青川樓」流水般的進項,人不能沒有良心。

  張文鶴怕廚子再說出更不貼切的話,連推帶搡,把張海泉弄出去了。張海泉邊走邊回過頭沖裡邊嚷,那酒可是好酒,我剛從老鄭家討來的頭道包穀燒!

  魏富堂閉著眼睛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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