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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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煙的伍奪元在「芙蓉煙館」放心大抽,過足了癮,精神大振,在當晚的飯桌上也喝得很痛快,把青木川的臘肉吃了好幾碗。酒足飯飽,才覺得青木川真是個妙不可言的絕好地方。半夜,沈良佐送來了上等好貨南坪土五十兩。第二天一早,伍奪元給縣長打報告說感冒了,讓他手底下的人去查查就行了。縣長無奈,也只好這樣了。查煙的人前門剛下去,後門就來了「芙蓉煙館」老闆,給「病中」的伍奪元送來了「藥」。第三天伍奪元們就撤回到縣上了。 魏富堂以他的狡詐,以他施展的一個個小手段,在青木川遊刃有餘地發展著他的煙土事業,腰包日漸飽滿,勢力日漸穩固,成了在三省交界處首屈一指的人物。 在家族中,魏金玉是魏富堂的第一心肝。魏金玉之外,他喜愛的第二個人就是他的外甥李樹敏了。 李樹敏戴禮帽穿皮鞋,溫文爾雅,面目和藹,在母親和舅舅跟前,從來是低眉斂目,極盡孝順。李樹敏來魏家大院看舅舅,離院很遠就下馬,撣衣整冠,提著蒙有紅紙的點心包,畢恭畢敬地走進舅舅家的大門。點心包裡包的是核桃饃,是寧羌特有的吃食。寧羌北街一家不大的鋪子,掌櫃姓王,以專烙「核桃饃」而聞名,邵力子在陝南期間,每每專門要吃甯羌王家核桃饃,數番著人來買。李樹敏知道舅舅愛核桃饃,從縣城回來都要捎帶一包,親自給舅舅送來,以示孝心。 無形中,魏富堂把個外甥當了兒子,但又覺得這個「兒子」過於細膩,成不了大事。 2 從以上資料看,青木川的歷史複雜而厚重。馮小羽明白,這是一塊能產生文學作品的土地,僅憑這些背景資料,就已經相當精彩了,加之與程立雪事件無意間的邂逅,使馮小羽生出一種沿歷史逆流而上的尋找衝動。父親對她的做法不支持,父親說與其捕風捉影猜測一個虛幻女子,不如將精力花在林嵐這個革命女性身上,讓後輩人從為新中國捐軀的烈士身上學到一種精神,也不枉烈士灑在青木川的一腔熱血。馮小羽說林嵐是林嵐,程立雪是程立雪,一個是傲雪紅梅,一個是空谷幽蘭,相比較,她對幽蘭更有興趣。搞得馮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現在的年輕人,想法怪得很,一提「革命」,馬上就反感,馮明想,沒有革命能有今天的好生活嗎?能有這紅日高照的豔陽天嗎?能有你馮小羽嗎?就欠把這些年輕人踢到萬惡的舊社會去受一受,過過吃不飽穿不暖,當牛做馬的日子,就知道什麼是「革命」了。 在馮小羽陷入程立雪情結的時候,鐘一山來了,他說要到蜀道調查楊貴妃東渡路線,青木川是他的重點考察地,於是便結伴而行了…… 馮小羽想,自己總是在笑話鐘一山,其實她何嘗比鐘一山清醒,或許是徒勞,或許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或許是搜尋一段沒甚意思、沒甚結果的往事。總之,她的尋找不會比找楊貴妃更容易。 馮小羽下樓,看見吃過早飯的父親在陽光下坐著,等待座談會的召開。張保國盡職盡責地陪著,一臉的恭敬和小心。鄭培然老漢也過來了,晃著滿頭白髮坐在父親對面大談「Microsoft Word」軟件多麼的好用,出現了死機他是怎麼處理的。父親是一副的心不在焉。父親來這裡,不是來聽電腦課的,「Word」那鬼東西是方的是圓的跟他沒一點兒關係,父親對電腦有著本能的恐懼和拒絕。馮小羽明白,必須截住鄭老漢有關電腦的話題,否則父親會不客氣地下命令讓對方閉嘴。年過古稀,父親好像越活越貼近真性情,他什麼也不怕了,什麼話也敢說,什麼人也敢罵,沒有顧忌,不講情面,常常讓人難堪。 馮小羽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父親旁邊,說她昨晚做夢夢到了魏富堂,她問父親真實的魏富堂長得什麼樣子。 馮明巴不得話題有了轉變,不假思索地說魏富堂五短身材,皮黑似漆,一臉絡腮,兩隻突眼,為人既狠且愚,人稱活閻王。鄭培然說青木川的人從來沒人叫魏富堂活閻王,說魏富堂矮,卻有一米七幾的個頭,眼睛突,是瞪人的時候,平常也是雙眼皮,大眼睛,他的女兒魏金玉是美人,女兒美麗,老子能錯了? 在馮明和鄭培然的敘說中,魏富堂完全是兩個人,一個是相貌醜陋,既狠且愚;一個是排場出色,濃眉大眼。問魏富堂有沒有相片留下,鄭培然說,哪個敢留他的照片,馮教導在的時候,把他的根子鏟得乾乾淨淨! 這話說得馮明很受用。他點點頭說,革命必須要徹底,不留後患,後來很多地方的地富反壞都搞過反攻倒算,記變天賬。青木川就沒有,我們把反動的勢力徹底打爛了,人民翻身當家做主不是虛的! 馮小羽說她在地區資料室查出過當年公審魏富堂大會的照片。她這一說,幾個人都很興奮,特別是張保國,問照片上都能看出誰。馮小羽說年代太久,又是遠距離,全景式,誰也看不清。既找不到她的父親也找不到魏富堂,只看見一個小人在講臺後頭站著,前面黑乎乎一片人。鄭培然說那個小人定是趙家壩的三娃子,公審會上發言的就他一個,一件事來回地說,翻來覆去就是魏富堂怎麼怎麼殺了他爹。馮明說他還記得趙三娃,那是個苦大仇深的孩子,他的爹是讓魏富堂槍斃了的,那是魏富堂的一條重要血案,單是這,魏富堂就該殺。鄭培然說魏富堂槍斃三娃子他爹是因為三娃子的爹抽大煙還偷了人。青木川的人不許抽煙,這是大家都在公約上按了手印畫了押的,連女人也不例外。三娃子的爹按了手印畫了押還要抽煙,還要偷人,全是自己找死。馮明說,他偷,是因為他窮,他不偷就要餓死,窮則思變! 鄭培然說不是所有的窮人都偷人,三娃子的爹窮是因為抽,抽光了家產,抽沒了人格…… 馮明說,反正三娃子的爹是被魏富堂給殺了的,這筆血債我們會永遠記著,我們的子子孫孫也會記著。 鄭培然說,還說什麼子子孫孫,到了三娃子這兒就已經忘得光光的了。三娃子的兒子跟他爺爺一樣,也是抽,比他爺爺癮還大,進了三回戒毒所毛病也沒改掉。 青女說,三娃子的老子、兒子都有嗜好,也是遺傳,他們家到現在還困難得常揭不開鍋。 鄭培然說,那兒子的打扮就特別,青木川獨一份兒,紅頭髮,跟鎮東的佘家成天混在一起,給佘家從外頭往山裡一趟一趟背東西。 馮明說那天開公審會發言的不止一個趙三娃,他記得發言的人很多,很踴躍,人們爭著搶著往臺上跑,控訴惡霸魏富堂罪狀。字字血聲聲淚,人人都有一本血淚賬,要報仇,要申冤,血債要用血來償。那天的口號聲在川道裡久久回蕩,震的林子裡的鳥兒不敢下落。魏富堂跪在檯子下面,臉色死灰,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喔,沒有高帽子,戴高帽子的是他自己,那是「文革」的批鬥會,跟青木川的會是兩碼事。魏富堂的腦袋是光著的,頭天剛剛被剃了頭。魏富堂的旁邊是他外甥李樹敏,李樹敏在地上半跪半趴,不時地被站在他後邊的解放軍提起來,他在臺上感覺到李樹敏的靈魂已經出竅,在無產階級專政強大威力的震懾面前,李樹敏褲襠裡變得很不清爽。他還記起來了,開公審會那天早晨,他遇到過鄭培然。他遇到鄭培然的時候,鄭培然在提著糨糊桶刷標語。 鄭培然驚奇地說,你還記得那天的我? 馮明說,記得,不但記得,而且記得一清二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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