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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第十四章

  梁子到東四電影院門口找過幾次英子,都沒有見到她,他不知道英子到哪兒去了。沒有了英子,他突然覺得在心的某個角落裡有點空,一這個空只有英子和她的歌可以填補。英子不漂亮,連徐娘半老這樣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合適了。粗短的身材,花白的頭髮,暗淡的服裝,整個一個北京老娘們兒形象。她往糖葫蘆車前一站,十分的和諧、貼切。你絕不會想到這個賣糖葫蘆的還會唱「你看那萬里東風浩浩蕩蕩」……

  找英子,成了梁子一下班的主要活動。可以說是尋找,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總之,讓梁子有點牽腸掛肚了。東城找過了找南城。找北城,找西城。梁子開著車在北京大街小巷轉,天天晚上轉,轉了兩個月。

  終於,在一個地鐵出口,梁子看見英子在吆喝著賣糖葫蘆。

  梁子將車遠遠地停在一邊,向英子走去。英子看見了他,招呼說是梁子啊。英子蘸了一串山植的給梁子。

  一切都平靜而自然,好像他們昨天才見過面。

  梁子掏出五塊錢給英子,英子找了他兩塊。梁子說不是兩塊五嗎,英子說上個月山裡紅漲了,幾乎翻了一倍。梁子問英子怎麼不在電影院門口擺攤了,英子說那兒晚上要沒電影就不在那兒,黑燈瞎火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梁子說車站這兒好賣?英子說後頭一溜四個歌舞廳,對面是小吃夜市,天越晚買賣越好。

  說話間有幾個人來買糖葫蘆,英子忙著招呼生意,梁子就幫著英子串山植。英子告訴梁子。得按大小個兒來,上頭的大,越往下越小。梁子說吃的時候可沒留神這個。沒有買主,他們就各談各的家。英子說她丈夫……會修電器,能裝空調,能疏通管道……除了脾氣不太好,也挑不出什麼毛病。梁子問怎麼脾氣不好。英子說愛吃醋,小心眼兒。嘴笨手就勤,有時候話跟不上了,手就上來了,沒輕沒重的。梁子說愛吃醋不好……英子說,這說明他愛我。

  英子問梁子怎麼樣,梁子說離了。英子說大款都是喜新厭舊,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換老婆,梁子雖然是老同學,看來也沒逃出這個規律。梁子說,是她看不起我,現在又要跟我複婚,整天纏著我。孩子上高中,跟著我,是個懂事的姑娘。

  兩人都不說話。梁子幫著英子串,串得比賣得快,已經串了一堆。

  梁子輕輕地哼起了一首歌:

  ……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

  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

  英子說,有時候就是想找誰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梁子說,是,沒別的意思。

  王滿堂常有些至理名言,讓人敬佩。他說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有兩樣,一樣是小板,另一樣就是電腦了。王滿堂所指的小板就是電視遙控器。他說小板實在是了不起的東西,拿手指頭輕輕一點,就能從黑龍江一下蹦到香港,從華盛頓的白宮一下蹦到中南海的紫光閣;一秒鐘的事,神仙駕雲也沒這快。這小板,想滅誰就滅誰。你剛在電視裡一犯嗲,我這兒就把你掐了,換個猴,猴不會犯嗲。所以,王滿堂就對那個小板看得很重。怕落上土,用塑料紙包了,手槍一樣地放在隨手可得的地方,看電視永遠在手裡攥著。後來,門墩在地攤上給老爺子的小板買了一個專用的黑色塑料套,這一下,王滿堂的小板就更像手槍了。

  小板以外,王滿堂還深深地喜愛著門墩買的那台電腦。王滿堂不懂程序,不會英文,更不知道什麼是DOS和WIN。王滿堂用他的辦法,照樣可以將電腦玩得很溜。王滿堂和電腦的關係主要是麻將關係,他愛和電腦打麻將,一邊打還要一邊和電腦說話。電腦比他的八哥可愛。

  建築學博士生斧子坐在爺爺旁邊看他和電腦裡的「人」打麻將。王滿堂敲擊著鍵盤大聲喊,和,和,可是電腦就是不讓他和。王滿堂問門墩,我要和是按這個梯子吧?

  門墩說,什麼梯子,那念H。

  王滿堂說,我看它像個梯子,就是蹬兒少了點兒。這個是曲尺,這個是墨斗,這是瓦刀,那個是抹子,小抹子還帶把兒呢……

  斧子說,爺,那是Q。

  王滿堂說,明明是個襪子。

  門墩說他真後悔教會了老爺子跟電腦打麻將。門墩說,一天到晚吃、碰、和,占著機子不撒手,除了麻將您沒別的,把我的正事都給耽誤了。我買了機子我用不成,您看看吃、碰、挺、和這幾個鍵都讓您接成黑的了。吃完油餅就上機!我這台586的電腦它在商店待著的時候絕想不到自個兒會有這下場,我要是這台電腦,我得自殺,我活得虧。

  王滿堂哪顧得上門墩的挪揄,仍舊很投入地自言自語,乾脆碰,碰,碰是瓦刀。瓦刀在哪兒呢?瓦刀……哈,你小子躲在這個小角落裡,別以為我找不找你……

  門墩對柱子說,成天這樣,半瘋似的。虧了我還沒把下象棋跟打撲克教會了,等老爺子會玩鼠標了,非成精不可。

  柱子說,這是你自找。

  斧子說他爺爺的指法不對。王滿堂說這就是爺的指法,一指禪。斧子說怪道他當不了爺爺。

  斧子考上了倫敦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門墩問斧子什麼時候走,斧子說開春。門墩說斧子是王家第一個留洋的博士。斧子說為這個博士他把媳婦都耽擱了,當初跟著門墩在燈盞胡同進行了一次實戰演習,到現在也沒有進行到實質的戰爭階段。門墩說出去以後有的是洋妞追,讓斧子穩住了勁兒。別挑花了眼。要是看著有合適的,給他也劃拉一個過來,他過去也行。

  突然,啪的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原來王滿堂大巴掌拍在鍵盤上,對著電腦大呼,不講理,耍賴!

  門墩心疼他的機子,拉住王滿堂不讓他再拍。王滿堂說,該我和它愣不讓我和。我三五條對倒,來了個五條它不讓我和。忒不講理,我滅了它。

  門墩說,咱們把電門關了就把它滅了。

  王滿堂氣忿忿地離開電腦,對門墩說,你給315消費者協會打個電話,告這個幾八六。

  斧子說是586。

  王滿堂說,告它,說它心數不正,就許它和不許別人和。你給我換台只許我和不許它和的來。

  門墩對正給陽臺拴鐵絲的柱子說,你看這不是半瘋是什麼?

  柱子壓根不知道幾八幾,對這邊發生的事也毫不關心。柱子說,鐵絲折了也不知道控上,你們洗了衣服往哪兒搭?

  門墩說,我們就不洗衣服。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柱子接電話,說他立刻就去。柱子的緊張神情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柱子放下電話說,爸……蕭叔死了

  王滿堂說,不可能!我們才在劉嬸那兒吃過打鹵麵,給劉嬸過的生日。

  柱子說,是急性心肌梗塞。醫院打來的。蕭大爺沒有一個親人,我得去醫院。王滿堂也要去。門墩不讓,門墩說,您在那兒一難受,再來一個心肌梗塞,就伴跟老蕭一塊兒就走了也有可能。王滿堂說走了就走了,他這個歲數還怕這個!

  老蕭的喪事辦得快捷又簡單。沒有親人,用不著等誰,頭天咽氣,第二天就火化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給人們產生了一種錯覺,老蕭沒死,只不過跟大家開了一個玩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推門進來。就像當年他從國外回來,突然走進燈盞胡同一樣。

  送走老蕭回來,王滿堂、周大夫、劉嬸每人臂上都戴著黑紗。不用誰招呼,自動聚在了劉嬸家。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許久,周大夫說他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王滿堂說他跟老蕭對頭了一輩子,也要好了一輩子……

  劉嬸在廚房裡發現了給老蕭炸的饣各餷,原本是要祭奠老蕭的,卻忘了給老蕭帶走!劉嬸看著饣各餷淚如泉湧。劉嬸對王滿堂們說,我欠他的,我這輩子欠著他的,就這幾塊炸饣各餷我都沒給他,那天他臨走時跟我說,你就不能哄哄我,說假話騙騙我……他其實已經算出他要走了,他是想帶著一個滿意走。哪怕這個滿意是假的,他也知足了……可我,當時就沒明白他的心!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他就……我怎麼也不會是那種態度……我現在才知道,老蕭是真心對我好,什麼也來不及了。

  周大夫說從老蕭的死,他悟出一個道理。王滿堂問什麼道理,周大夫說,活著就好好兒活著。

  王滿堂說,對,好好兒活著。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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