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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老蕭說,你也不必把這個向他們說破,只作為裝飾從這兒引條清清流水就是了。這麼一來,這一片都活了。

  王滿堂說老蕭的話有些道理。

  談論完山勢,老蕭告訴了王滿堂一件事。老蕭說鉋子的工程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仿古一條街是鉋子蓋的。有天他上那個縣去逛街,剛好下了幾天雨,就看見那粉牆的牆皮一塊塊往下掉。露出灰漿的地方拿手一摳,能把水泥摳下來。

  王滿堂說,不至於吧?鉋子在我們老王家幾個孩子裡頭是懂事聽話的,你要說這是門墩幹的,我信;你要說是鉋子幹的,我不信。鉋子是個本分人,不多言少語,就知道悶著頭幹活。

  老蕭說,蔫驢踢死人。

  小區的秧歌隊這幾天在加緊排練,為的是參加北京市的秧歌大賽。劉嬸、周大夫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排練到了最後衝刺階段。

  這天,秧歌隊扭得正熱鬧時,有個婦女拉著旅行箱走過來,默默地站在一邊看。待到休息時,婦女走到周大夫跟前叫了一聲一凡。

  周大夫那張抹畫得很生動的臉突然但住。面對著婦女愣了半天,語無論次地說,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打南京來?

  婦女點頭。

  周大夫提前退場,領著他的江南小妹妹回去了。

  沒了對手,劉嬸也練不下去了。她匆匆收拾了,走出了排練場地。劉嬸沒想到江南小妹妹還會找來,她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結果沒有。劉嬸的心裡很亂,回到家也不知該幹些什麼。抱著黃貓,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又拉開大門,往樓道裡看。對面周家的鐵門關得緊緊的。

  劉嬸索性上樓,她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王滿堂。

  王滿堂和老蕭還在談論鉋子的工程質量的事情。劉嬸說周大夫的那個江南小妹妹來了。王滿堂說來了是好事,兩人精神戀愛了一輩子,到老了才走到一塊兒,不容易。老蕭也說來就來了,省得周大夫悶得慌了。王滿堂和老蕭誰對那個江南小妹妹都沒有太大興趣。劉嬸扯不起這個話題,憂心忡忡地走到陽臺,望著外面不再言語。

  老蕭對劉嬸說,明天是劉嬸的生日。劉嬸說老蕭要不提醒她還真忘了。老蕭說明天他來,劉嬸說他當然得來。老蕭得寸進尺地問給劉嬸送什麼,蛋糕?玫瑰花?劉嬸說她都要。

  晚上,王滿堂跟門墩學怎麼跟新買來的電腦打麻將,周大夫夾著被子進來了。周大夫說晚上得在王家混幾宿。門墩說周大夫是多此一舉,都什麼歲數了,還男女避嫌,就是睡到一塊兒了誰能說什麼。王滿堂說,誰像你呀,貓狗似的,男的女的動不動就滾一塊兒去了。

  王滿堂點了根煙,問周大夫有什麼打算。周大夫說他也不知道。王滿堂說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別較真兒。都是快人土的人了,何苦互相記恨。

  周大夫說彼此除了陌生以外還是陌生……

  王滿堂說,我知道你為她死過。「文革」那個時候,有些事情就沒法按正常想法辦。那時候大夥兒都出了軌,亂了。

  周大夫說,給我根煙。

  第二天,劉嬸過生日,劉家的人全回來了,熱熱鬧鬧一大屋子人。王滿堂也被請了來,夾在劉家的人當中。周大夫沒來,周大夫說來了客人,婉言謝絕了。這使得劉嬸心裡非常不自在,大喜的日子,心裡老像墜了一塊石頭,怎麼也樂不起來。

  套兒不在電視劇組幹了,自己開了個婚紗影樓。套兒告訴王滿堂,影樓很賺錢,名堂也多。不光有結婚照、還有金婚照、銀婚照、鑽石婚照,離婚照,跟他爸爸當年那個小照相館大不一樣了。

  老蕭喜歡玩新奇的。他抱著一大抱紅玫瑰,提著大蛋糕來祝賀生日。因為他的到來,劉家一陣忙亂,給花找瓶子,給巨大的蛋糕安排地方……王滿堂說老蕭就愛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跟門墩一樣愛趕新潮。老蕭說這表示了一種感情,一種氣氛,一種美好祝願,一種熱切希望。

  大家都說老蕭的心態越活越年輕了。

  墜兒在十樓細讀王滿堂設計的草圖。她知道父親畫的這張圖,現在已經沒人能按這個幹得出來了。門墩說他早就跟老爺子說過,給個口分就造宮殿。以前行,現在不行了……墜兒把圖紙卷起來說她得按這個樣子重新設計,讓門墩別把這事告訴父親,怕打擊他的積極性。

  門墩說,現在誰都哄著他,順著他,他簡直比皇上還皇上。

  墜兒幫著收拾屋子,將洗衣機裡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墜兒說門墩現在除了股票就是傳銷,也沒見賺了多少。門墩說先賠後賺。墜兒說門墩快四十了,連個媳婦都沒混上。問門墩最近又談了幾個。門墩說三四個,比較固定的就是密斯黃。

  劉家生日宴會的人都已散去,只有老蕭和王滿堂還不想走。年輕人都忙,人家急著回去幹自己的事情。他們沒事,他們回去不回去一個樣。與其這樣,不如就待著。隨時有飯和茶水供應,也挺好。

  老蕭幫著劉嬸收拾廚房,王滿堂坐在電視對面看球賽和打瞌睡。

  對門有響動,劉嬸趕緊出去看。是周大夫拿鑰匙開門,江南小妹妹提著不少吃食在後面站著。見到劉嬸,婦女禮貌地點點頭。劉嬸說要是沒吃飯她屋裡還有面。周大夫說吃過了,在都一處吃的燒麥。劉嬸說要不過來喝喝茶,老蕭和王滿堂都在她的家裡。婦女說不了,周大夫說他剛陪著她到過去讀書的藝文中學看了看,現在是二十八中。一切全變了,都不認得了。

  婦女說,我們從中學到大學,在一塊兒念了十年。

  劉嬸說,我們在一塊兒住街坊,住了五十年了。

  ……

  王滿堂歪在椅子上發出了鼾聲。劉嬸從樓道進來臉色變得更陰沉。老蕭給劉嬸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過來說,你也歇歇,坐這兒咱們好好聊聊天。

  劉嬸說有什麼好聊的?老蕭說怎麼能沒什麼好聊的?這麼些年了,難道就沒一點兒話說。劉嬸不說話,老蕭說他回來,為的是有個家……劉嬸說,你的小牛跑了、你又想起我了。你掐掐算算的一輩子,難道就沒算出咱們這一步?

  老蕭說,咱們都七八十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塊兒走完人生最後這幾步……

  劉嬸說,過了這村沒這店,咱們誰都不能倒著活。

  老蕭激動地說,你就不能騙騙我?

  劉嬸說,我不能。

  老蕭說,你就假裝說你喜歡我,要跟我在一塊兒過日子……

  劉嬸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老蕭說,你對我難道就連一點情分也沒有?我們總還是親戚吧,親戚!

  老蕭的喊聲將王滿堂驚醒。王滿堂說,你嚷什麼,咱們進球了?還是零比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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