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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門墩說他爸爸的老皇曆這將該翻過去了。王滿堂說翻到哪將也得有個譜,不能胡來。又對姑娘說,我不反對你們談戀愛,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們家就……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呀。

  密斯黃說,您甭跟我媽交代。我都不跟我媽交代,您跟我媽交代什麼?

  王滿堂氣得說。你們,你們怎麼像一群貓狗一樣。

  門墩讓王滿堂甭操這份閒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張臭嘴糾一糾。它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門墩與密斯黃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滿堂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屁股下面一硌,一拉是烙餅的鐺。王滿堂對在一邊不知幹什麼的保姆說,一大早起來你都幹了些什麼,到現在了有早飯沒有?

  保姆說,你要吃我下去給你買。

  王滿堂說,我要不吃呢?

  保姆說,就不買。

  王滿堂說,買早點。虧你也說得出來。「

  保姆說買個煎餅省事。

  王滿堂說,省事我要你幹什麼?

  保姆說,王大爺,趁這會兒沒人,我得跟您說件事。

  王滿堂讓保姆說,保姆說她說了王滿堂一定得原諒她。王滿堂說不論多大的事,只要說實話,他都原諒,販賣毒品除外。保姆說賣毒品,她沒有那個膽。王滿堂問保姆到底幹什麼了,保姆說不好說。王滿堂說偷人東西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借了高利貸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裹到黑社會裡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讓人強姦了?保姆還是搖頭。王滿堂說,你到底怎麼了嘛!

  保姆說,我懷孕了。

  王滿堂說,懷孕?懷孕了你上我們家幹嗎來了?你在我們家挺著個大肚子……我得跟我兒子說……讓你走。說著,王滿堂就抄電話。

  保姆攔住王滿堂說,王大爺,您先聽我說……保姆把纏在腰上的布一扯,一個巨大的肚子就挺出來了。

  王滿堂目瞪口呆,王滿堂說,你想怎麼著?

  保姆說,我求您讓我在這兒待下來。

  王滿堂問保姆家在哪兒,保姆說在西邊的山裡。那兒太落後,她婆婆說了,生下來要是個兒子就留下,要是個丫頭就……就……就悶死。王滿堂說什麼時代了,竟然還有這樣頑固的婆婆。這老太太大概是沒有受過兒子的害,要是把門墩這樣的換給她,她保准是生下兒子就悶死。保姆說她想過,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是一條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所以她就跑出來了,她要生在外頭。要是男孩,就抱回去,要是女孩……就給人,好再生。保姆要求王滿堂別把這件事告訴范秘書,因為范秘書知道就該把她辭了。她好不容易找了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又遇上了王滿堂這麼個好心腸的老人,她得珍惜。王滿堂說用時髦的話說是抓住了機遇。

  保姆說到臨產的時候她就走,她不會把孩子生在王家,她會生在醫院裡。她說王滿堂是個大好人,她打一進這門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薩,說王滿堂是她肚裡孩子的大救星。

  王滿堂說,別說這話,大救星是毛主席,我算什麼。你坐著,我給咱們做飯。

  王滿堂找遍冰箱、廚房,找不到一點吃的,他記得家裡還剩下三包方便面,昨天夜裡門墩把三包方便面都吃了。

  李曉莉來了。王滿堂說來得正好。把屋子打掃打掃,做頓中午飯。問保姆中午吃什麼,保姆說想吃燉肉。籠裡的八哥不知怎的也突然來了靈感說,吃燉肉,吃燉肉。王滿堂也同意吃燉肉,就讓李曉莉趕緊去買肉。

  李曉莉不滿地看看歪在沙發上的保姆,又看了看在籠裡跳上跳下的八哥,接過王滿堂遞過來的錢。王滿堂說,念你是下崗工人,我也不白使喚你。你先在我這兒幹,咱們按鐘點算錢,我給的價比別處高。

  李曉莉彎下身仔細看了看保姆說,這不是昨天來的那個保姆嗎?怎麼一下變成這樣了?這肚子少說也有八個月了。這麼重的身子上王家來,不會是來當保姆的吧?

  王滿堂說王家的事情鐘點工不要攙和。李曉莉說她覺得這事蹊蹺。王滿堂說幹活拿錢,閒話少說。李曉莉說她上王家來是為王滿堂服務的,是來義務的,不要錢。王滿堂說沒有白用人的道理。李曉莉說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提錢。王滿堂說這話說的有點兒早。

  李曉莉想了想,把手一拍說,我這會兒才鬧明白,他王國梁現在墮落得沒邊了!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往他爸爸這兒一塞,狡兔三窟,他想得美!表面像個人似的,一肚子男盜女娼!他不跟我複婚,不複婚我就把這一切都科出來!

  自認為抓到把柄的李曉莉,再不管什麼燉肉不燉肉,拉開門就往外走,頭也不回,直奔梁子的公司。

  梁子正在辦公室接待一個叫作「奔騰」的報告文學作家。梁子想,這人叫奔騰,跟電腦牌子一樣,不知是什麼水平。上趕著給企業寫報告文學,求得些許贊助,挺大的歲數了,也是不容易。

  奔騰作家很謙卑地跟梁子握手,說些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一類的套話。梁子審視著作家,有似曾相識之感。梁子說,我看著你像一個人……奔騰說他的模樣比較大眾化,不少人看著他都眼熟。梁子肯定地說,我在哪兒見過你,不止一次地見過你。你真的就叫奔騰?

  作家說奔騰是筆名,寫報告文學也是這幾年才涉及,以前他是寫……梁子說,你是寫詩的,你叫馬偉。馬偉,馬老師!沒錯,您是馬老師。

  馬偉說,你怎麼會認識我?

  梁子說,您忘了,五十年代,您在十二條小學給我們作報告,您還給我的本子上題了字。後來我還給您寫過信,您回了信,我們老師把您的信貼在了牆報上,讓大夥都看。後來,我還聽過您的文學講座。馬老師,您比過去可是老多了,比在電視裡辦講座的時候也顯老了。

  馬偉說,頂都禿了,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太多。這幾年到處寫報告文學,不瞞你說,就是為混倆錢。

  馬偉說現在寫詩實在沒有太大出息,現今這時候大家都比較崇尚實際,誰還讀詩?這詩歌,要麼就古,要麼就洋。古就古到漢樂府去,洋就洋個後新生代。至於中間的,就算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在於誰都想有個完美的句號,他還想出一套他的詩歌集,自費出版……為了詩,他就得掙錢。把自己叫了個奔騰,實在的是有自嘲和調侃的意味。平心而論,他現在跟個電腦也沒什麼區別了。成了寫作機器,把企業家往好裡吹,往大裡吹,吹得越美他們越高興,越高興給的錢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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