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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門墩說,我不能一天什麼不幹,光看著他!這老爺子一天比一天難伺候,就每天這泡屎,不把你折騰個賊死不算完。我算是夠了!下一步咱們大夥商量商量怎麼辦吧,屎盆子不能光讓我一人頂著。

  朱惠芬說,別說這話了,趕緊找人要緊。

  門墩說該找的地方都打電話了,包括失物認領處……柱子狠狠地瞪了門墩一眼。門墩說,你甭瞪我,萬一誰要把咱們老爺子送那兒去了呢?

  朱惠芬說這一片大樓都一個模樣,老爺子會不會找不著家門在樓之間瞎轉悠啊。柱子說有這種可能,他頭兩回來在樓底下轉了半天,不知道該進哪個門。門墩說這片小區面積大了,汽車三站路呢,甭說轉一宿,兩宿也轉不出來。柱子說要是這樣就得下去找。他找東片,門墩找西片,朱惠芬在家等電話。

  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聽就來氣,說門墩一天到晚提籠架鳥,沒有一點兒正經。門墩說這鳥是給老爺子買的。柱子說買個什麼鳥不成,非弄這麼一個討厭的東西。

  八哥說,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區樓群,門墩在樓下喊爸爸。劉嬸從窗戶探出身來問,還沒回來哪?

  柱子說沒有。劉嬸跟周大夫就也下來幫著找。

  門墩在樓與樓之間使勁喊爸爸——

  有幾個半大小子在陽臺上答應,哎。門墩說,你們再應一聲我可跟你們急啊!

  門墩再喊,爸爸——

  小子們更為響亮地,哎——

  有大人出來,對小子們呵斥,小子們進去了,那人對門墩說,兄弟,對不起啦!別著急,慢慢找吧。門墩望著陽臺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門墩氣急敗壞地喊,王滿堂——

  找了半宿,也沒有王滿堂的影子。劉嬸、周大夫、柱子。門墩在樓底下碰頭。周大夫說今天下午跟老蕭一塊兒說話他還好好兒的呢,也沒聽他說要出去。門墩說八成是上公共廁所,出來走丟了。柱子說他明天就得想辦法解決廁所的蹲與坐的問題。

  門墩說,你早該解決。

  鴨兒在別佳的支持下開了個俄羅斯餐廳。經別佳介紹,又從俄羅斯雇來了一名大師傅和三名服務小姐,這就使得俄羅斯餐廳真的成了俄羅斯餐廳。

  上午,小姐們做著營業前的準備。鴨兒告訴伊娜,她的中國話要加強練習,不能動不動就說俄語,這樣不允許。來吃飯的圖的是舒暢,讓人感覺到一點兒不方便都不行。伊娜說她在努力。鴨兒問今天的特價菜是什麼,伊娜說是俄式炸肉卷。鴨兒讓寫出來,擺在門口。

  鴨兒看見王滿堂到餐廳來了,就問她爸爸昨天上哪兒了,讓門墩找了一宿。沒等王滿堂回答,她趕緊就給門墩打電話,讓別找了,說爸在她這兒呢……

  王滿堂說他昨天上燈盞胡同了。王滿堂讓鴨兒趕快給墜兒打電話,他要立刻見墜兒,有要緊事。

  沒一會兒工夫,墜兒就來了。

  王滿堂對墜兒說他昨天在燈盞胡同蹲了一宿,他贊同師爺的觀點,要證明他對,就必須拿出證據來。他根據趙家傳下來的辦法,在東西兩邊各挖了一個一尺二見方,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來的原土篩細了,再填回到坑裡頭。過了一夜,要是土拱起了一層,這就說明了這個地方地氣旺。地氣旺說明土壤結構好,對建築的承載力大。要蓋大屋頂,地氣是很重要的。

  墜兒說,就為這個您在倆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滿堂說,誰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腳,我不是前功盡棄了。

  墜兒問結果怎麼樣,王滿堂說倆坑都沒塌,但實際倆坑是有差異的。他在東邊和西邊各取了一寸土,稱一稱就知道了。

  鴨兒拿來稱,王滿堂從左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西邊的土。鴨兒稱了,八兩三錢。王滿堂從右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東邊的土。鴨兒稱了,九兩二錢。王滿堂說,東邊比西邊的土重,說明東邊比西邊的土質好。老輩兒人為驗土質常這麼幹。重九兩以上為吉地,六兩以上為中吉,四兩以下為凶地。

  墜兒說,您說的有道理。中國有個叫郭璞的人,用這種方法定下了溫州城。後來勘探資料也證實了溫州城的地質狀況優於附近所有城池,才成為「控山帶海,利兼水陸,東南之沃壤,一都之巨會」。土密實性大比重也大,承載力也大;承載力越大,越適合做地基。您說的四兩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們說的含水極高的有機土了,六兩以上的吉土大概相當於砂土或黏土。至於十兩以上的大吉土,相當於密實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後把這兩包土做一次細緻化驗,再下結論。

  王滿堂說墜兒把大樓主體建在九號的位置上,沒錯。

  柱子、梁子、門墩們接到了鴨兒的電話,紛紛來了。大家都抱怨父親這種不打招呼就出門的做法不妥。門墩更是委屈,門墩說趁著大夥都在,他把話說開了,爹是大傢伙的爹。不是他門墩一個人的爹。對爹的照顧也得大家輪著來,不能光讓他一個人攤著。

  王滿堂說,你夠了,我還夠了呢!你以為我活得舒服,饑一頓飽一頓,關在那個籠子裡,沒人說話,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門墩說,我給您買了太空水飲水器,一年四季那個小燈都亮著,隨時給您供應開水,想喝您一按開關就行了。

  王滿堂說,我看了說明。你那是純淨水?什麼是純淨水,純淨水就是蒸餾水,是洗澡堂子過濾出來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賣蒸餾水。現在換了包裝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裡邊的內容沒變,我幹嗎要喝洗澡堂子出來的水?那水泡出茶來是什麼味,鬧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來。

  門墩說那不是洗澡水。王滿堂說,不是洗澡水你怎麼不喝?別以為我傻,我觀察過你,打買來這個大瓶子,你就沒喝過一回。你不是喝可樂就是喝芬達。

  柱子建議,爸爸在幾個家輪著住。王滿堂說甭玩這花樣,這花樣不新鮮。上半月在你那兒,下半月在老二那兒,到了十五號那天你把我擱到牆頭上對老二說:那頭接好了啊,咱爸爸過去啦。那頭要是沒人,我就得在牆上騎著。

  梁子說,您說的那是《牆頭記》,是戲。您看現實生活中,我們誰不孝順您哪?

  王滿堂說,你們誰也不孝順。

  門墩說王滿堂這叫不講理,越老越鑽牛角尖。照這樣,誰也跟他過不到一塊兒去。王滿堂說他們的媽就能跟他過到一塊兒去。

  門墩說,我倒真盼著我媽能起死回生。現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隆媽。

  王滿堂讓孩子們把臨州的柱他娘給他接來。

  大家面面相覷。

  柱子說他接過娘,娘不來。說在鄉下住習慣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顧著,挺好。王滿堂說,你娘不來,是因為我沒說話。現在我讓她來,她能不來?

  門墩說,您又不是皇上,讓誰來誰就得來。

  王滿堂說,我們是兩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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