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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王滿堂說,我還真有這想法。

  門墩出門了,扔下話說晚上不回來吃飯,家裡又剩了王滿堂一個人。王滿堂從客廳轉到陽臺,從陽臺無聊地往下看,樓底下有幾個人在走動,有一個半大小子在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術不怎麼樣,只要兩隻腳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頭;不成蔭的小柳樹底下有胖女人在迢狗,準確說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繩牽著跟著狗跑;南面噴水池旁邊,有個賣西葫蘆的正跟小區管理員爭吵。吵的什麼,聽不見……

  有叮咚門鈴聲。王滿堂興奮地跑去開門,是鉋子和已經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滿堂說,我正門得慌呢,這樓房不是房,是個監獄。把我關進這籠子,我一天也見不著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也沒有。你們來了好,跟爺爺待一天。

  鉋子說他們是路過,順便上來看看。鉋子說他在東邊大陳莊承包了一套工程,他們要蓋個仿古大禮堂。王滿堂說蓋禮堂,頂棚跨度大,全憑兩邊的立柱吃勁,材料要選好,木頭要硬棒。鉋子說現在不用木頭,全改水泥了。王滿堂說要這樣鋼筋得吃得住勁。王滿堂要跟鉋子一塊兒去大陳莊看看,鉋子說那兒的條件太差,道不好走。爺爺已經八十四了,萬一有個閃失,門墩也不會答應。王滿堂說門墩巴不得他早點彎回去呢,天天折磨他,虐待他,他想向消費者協會投訴這個兒子。

  青青聽了就樂。青青說,您馬上就能看見重孫子了,就該四世同堂了,將來讓重孫子陪著您,比門墩強。

  鉋子說他剛才帶青青到醫院查了一下,是男孩。王滿堂說頭生還是姑娘好。青青說現在就讓生一個,沒什麼頭生末生了。王滿堂說,我還是喜歡姑娘,你奶奶她喜歡男孩。

  鉋子看了看大妞的遺像、拿出手絹將上面的土擦乾淨。鉋子說,咱們家裡,我奶跟我最好……要是她能見著重孫,不定樂成什麼了呢。

  王滿堂說,要是她還活著,我也不至於悶成這樣。哪天你們還是給我把臨州的奶奶接來,跟我做伴,給我做飯。那年讓梁子媳婦那麼一鬧,她再不想來了。

  鉋子說這事得跟他爸爸商量。說著拿出一遝票據讓王滿堂替他收著。王滿堂拿出小匣子,小心地將發票裝進匣中。

  青青說,李曉莉跟梁子叔已經離婚了,她管不著臨州奶奶的事了。

  王滿堂說,現在又纏著要複婚呢。

  這兩年,梁子已經發展得相當不錯了。用老蕭的話說是否極泰來,翻過來了。從他做成第一筆金磚生意算起,他的土特產公司一線直上。下屬了幾個分公司和倉庫,人員增加到數百,業務做到了全國各地以至日本和東南亞。隨著國家商貿進出口權利的放開,梁子的公司有了自營出口的權利,生意一下就搞活了。梁子不但在建國門大樓有了自己的辦公地點,有了自己的大辦公室,也有了自己的轎車和秘書。今非昔比了。

  這天,總經理王國梁在辦公室裡接待前妻李曉莉。李曉莉來了有些時候了,也說了不少話,坐在梁子對面不住地抹眼淚。

  李曉莉在跟梁子談複婚的問題。

  女秘書小范將第三杯水放在李曉莉跟前,對梁子說,總經理,廣州來的客人在會客室等著呢,是不是讓他們改個時間?

  梁子說,告訴他們,我馬上就去。說罷站起身對李曉莉說,我還有事。

  李曉莉不能再待下去。以她的想法是,那個女秘書和梁子在給她做戲。什麼廣東客人?根本就沒這回事!

  李曉莉最後得出結論,要想這件事辦成,還得老爺子出面,單靠她磨不行。

  問題是王家老爺子對她沒有好印象。

  寂寞的王滿堂給老石打電話,讓老石沒事過來聊聊。老石說他得看孫子,他老伴年初歿了……王滿堂又給大攤兒打電話,對方說不認識他。原來是大攤兒的兒媳婦,兒媳婦說大攤兒癱了,半身不遂……給劉嬸和周大夫打電話,都不在家……

  下午的時候,墜兒和老蕭來了,找王滿堂說建古建博物館的事。

  墜兒攤開圖紙說,爸,您的意思說博物館的主體要靠東建,蕭叔的意見是靠西建,往西移二百米。

  老蕭說,西邊土好,承重力強。

  王滿堂說,我們九號就在東邊。我師傅說當初建這座院子的時候,師爺是經過「陽基辨土法」反復驗證的。九號底下的土紅黃滋潤,細而不松,油潤而不燥,鮮明而不暗,是得到地氣的好上。

  老蕭說,西邊的土壤結構更好。往西移二百米,就躲開了地下水的水脈,別忘了在你們院裡曾打出了一口甜水井。西邊的土五色兼備,是上好吉土。

  ……

  滿堂、老蕭爭論不休。

  兩人正在各不相讓之際,沖進一個花花綠綠的人來,細一看是劉嬸。劉嬸頭上插花,腮上抹紅,腰系彩綢,著紅掛綠,打扮得妖豔又誇張。

  老蕭倒退幾步吸了口冷氣,王滿堂等人也為劉嬸的打扮驚奇。老蕭說,你沒病吧?

  劉嬸說,我好末當央的有什麼病?我們這是扭秧歌。

  老蕭說,不對了,我看這是不對了,得叫救護車。

  滿堂到電話跟前,找號碼,找急救中心,急救中心……

  老蕭說,什麼急救中心,沒用!得往精神病院打,打安定醫院!

  劉嬸一把按住電話問,往哪兒打?

  王滿堂說安定醫院。

  劉嬸說他們這是老年秧歌隊,大夥天天在活動室扭秧歌,既娛樂又鍛煉身體,老哥們兒老姐們兒在一塊兒樂著哪。來叫王滿堂,讓王滿堂也參加。王滿堂看著劉嬸的大紅嘴唇說,我不參加。

  劉嬸說,這有什麼,連周大夫都加入了。老周,老周,你進來。躲什麼呀……周大夫被劉嬸從門外拉進來。大家一看周大夫,打扮得更出色——

  周大夫成了劉媒婆。

  門墩帶了一隻八哥回家,這只八哥是一個月以前在東直門立交橋上買的。據賣主說,八哥是上好八哥,聰明極了,摹仿力特強。就是不留神,學髒了口,一天到晚裝收廢品的。養鳥的主家忌諱這個,便宜處理。門墩正巧從橋上過,就把它買了下來。買了也不急著拿回家,交給他的一個朋友調教。讓八哥再不要收廢品,說些個吉祥話,博老爺子高興。門墩的朋友跟門墩是一類人,給八哥教不出什麼正經好話來,只教了一句:我是你爸爸。

  門墩拿了這只爸爸八哥,有些哭笑不得。後來一想也好,讓八哥替他跟老爺子作戰也省了他很多精神。於是興沖沖把鳥拿回家來,又買了不少吃食,準備跟爸爸好好喝一盅。

  門墩進了門卻聽不見王滿堂的回應。推開廁所門,沒有。推開臥室門,也沒有。推開所有的門,都沒有。他不知道這麼晚了王滿堂會上哪兒去,打了一圈電話,哪家也沒有他的爸爸。看牆上的鐘,已經十點半。

  門墩無力地放下電話,癱在沙發上。事態很嚴重——爸爸丟了。

  籠裡的八哥清脆而響亮地重複: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得到消息最先趕來的是柱子和朱惠芬。柱子問爸什麼時候出去的,門墩說不知道。問爸身上帶錢了沒有,門墩說不知道。柱子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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