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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劉嬸說,一個蒜就把你折騰成這樣,你要是自個兒拉了屎還不撅著屁股上前門樓子上散味兒去。

  女子說,太俗了!

  劉嬸說,是我俗還是蒜俗?

  女子說,我不想和你們這樣的人打交道。

  劉嬸說,我們怎麼了,我們雖然吃大蒜但我們知道廉恥!打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這個房子裡只有一張床,你跟老蕭是黑夜白天都滾在一塊兒。

  女子說,那有什麼,他沒娶,我沒嫁,我們的行動沒有危害到任何人,誰也沒權利干涉我們的自由。

  劉嬸說,蕭益土都能當你的爺爺了。

  女子說,是爺爺、是丈夫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女子將飯盒塞給劉嬸說,這些東西你還是拿走吧。

  劉嬸說,你以為我願意在這兒待?我還嫌這兒臭呢!

  劉嬸匆匆下樓,連電梯也沒坐。來到大廳,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劉嬸將飯盒丟進王府飯店門口的垃圾箱裡,正巧老蕭下車,劉嬸說她給老蕭送炸饣各餷來了。劉嬸說,你要想吃,上那裡頭挑挑,也許還能挑出幾塊。

  鴨兒在擇萊,劉嬸抱來一隻小黃貓,劉嬸對鴨兒說這貓是從黃大姨那兒抱來的,一窩下了五隻,數這只好看,小老虎似的,剛斷奶,她給貓取了個名兒叫黃黃兒。劉嬸說黃黃兒是咱們北京土貓,她喜歡土貓,皮實,好養活,親近人,不像波斯洋種,歌星似的,老端著個架子,往後,這黃黃兒就是她的伴兒了。

  鴨兒說,挺可愛的小老虎貓。

  劉嬸問鴨兒對個人問題有沒有考慮,鴨兒說沒有。劉嬸說其實比蘇三好的有的是,現在婦聯辦起了婚姻介紹所,完全是站在婦女的立場上挑選男人,跟原先街道的比,範圍擴大了,挑選的餘地也寬了,有登高望遠的感覺。她說要是鴨兒願意,她就上介紹所先看看,把他們的男檔齊齊地過一遍,不信沒有合適的。

  鴨兒低頭不語。

  劉嬸說,當初我給周大夫也介紹了不少,都是一頂一的美人,一頂一的知識分子,我覺著挺般配,誰知道無論哪個,只要一進了老周的門,那關係就變了,變成了病人跟大夫的關係。這回她一定花大精力給鴨兒物色一個,也不管鴨兒說願意不願意,劉嬸就對鴨兒說,這事就這麼定了。

  王滿堂從正屋出來,聽見劉嬸的話,王滿堂說,當然就這麼定了,老蕭昨天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那個大廈,再過幾年可以拆了重建,可是這成王府要是拆了就建不起來了。國家聖明,最後還是同意把方案改了,把大廈建在小街的西邊,小街也由一股道改成兩股道,這麼一改,至少得多花幾個億,花幾個億也值,說明國家想的和咱們想的一樣。他劉嬸,你的那個老蕭可是徹底輸了啊,你要見他得多安慰他幾句,別讓他太懊喪了。

  劉嬸說,你這人怪,怎麼是我的老蕭?我什麼時候說過老蕭是我的了?

  鴨兒笑著說,有了您幾位這院裡就有了生氣,就有了熱鬧,咱們燈盞胡同九號就不會問得慌。怪不得我幾次要給我爸買只鳥養著解悶,他老說用不著……

  王滿堂說,我不喜歡那嘰嘰喳喳的東西,看著就心煩。

  劉嬸說,你趁早別養鳥,我養貓了。

  王滿堂看了看劉嬸懷裡的小貓說,不是什麼好貓。

  劉嬸說,我就愛養這不是什麼好貓的貓。

  王滿堂說,料你也養不出什麼正經貓來。

  劉嬸說,我這貓怎麼不正經啦?這小女貓才仨禮拜,它怎麼不正經啦?黃黃兒,待會兒奶奶給你買太子扔,奶奶把你喂得胖胖兒的,你跟奶奶說,你想吃什麼?

  王滿堂說,它要說出它想吃什麼來,你得嚇得背過氣去。

  劉嬸說,我們黃黃兒的嘴不會說,可我們黃黃兒的眼睛會說。

  王滿堂對鴨兒說他今天要上老石那兒串串去,大攤兒也去。劉嬸說,我知道你們是去分享勝利的喜悅。

  王滿堂說是又怎麼著。

  王滿堂正要出門,迎面碰上了門墩。門墩一副窮途潦倒相,臉黑、發長、鬍子拉碴,瘦得人燈一樣晃進九號大門。跟著門墩進來的還有一個提箱子的高大英俊的金髮碧眼洋人。

  門墩悲慘地叫了聲爸,王滿堂用鼻子哼了一聲。劉嬸驚喜地說,咱們大展宏圖的門墩回國了!

  門墩身後的洋人向著鴨兒和大家笑。

  王滿堂說,你先例服裝後倒馬,現在又開始倒洋人了。

  門墩說,洋的比土的值錢,這個金髮碧眼的洋人就跟波斯貓似的,光憑模樣就比劉嬸懷裡的土貓高貴,其實張嘴一叫喚,洋貓土貓一個味兒,拉的屎也沒有區別。

  劉嬸說這門墩走了這麼些日子,人變了嘴沒變。王滿堂說狗改不了吃屎。

  門墩說這位洋人是他的恩人兼哥們兒,前蘇聯學校的人民教師馬斯洛夫·別裡蓋維奇同志……王滿堂說跟洋人拉扯,是給這院裡招事,到時候扣一個「裡通外國」就吃不了兜著走。門墩說都什麼時代了,現在出趟國就像口趟姥姥家,連簽證都不要了,還什麼裡通外國。王滿堂說那是偷渡,這樣的事報上常登,什麼時代也內外有別。咱們中國的安全部不是還沒撤消嗎?前幾天還抓了一個臺灣特務,電視裡都演了,美國的特務騎著導彈滿天飛。鴨兒說騎導彈的是電影,是美國大片。

  劉嬸轉著看洋人,洋人也不怕她看,沖著劉嬸笑。劉嬸說這個洋人看著還挺順溜,不像有的那些,渾身長黃毛,一眼綠,一眼藍,頭髮跟獅子狗似的,鼻子帶鉤,還臭胳肢窩。劉嬸問門墩是怎麼把這個洋人誆來的,門墩說不是誆來的,是他非要跟他來的。

  王滿堂說,你不騙,他能來?你指不定跟他胡說了什麼呢,我還不知道你。王滿堂又對洋人說,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要是沒盤纏我們大夥給你湊。你千萬別聽這敗家子兒的,他四六不通,他是半瘋,他有精神病,他是青皮,他是北京的大混混兒。老實跟你說,這些年了,他事幹了不少,女朋友交了不少,可沒一樣成的。你跟著他幹,只有吃虧上當的份,到最後說不定連你都能當波斯老貓給賣了……

  門墩說,整個一個揭老底戰鬥隊。您這樣的應該到電臺說評書去,讓您在家閑著真委屈了您。

  洋人只是笑。

  劉嬸對王滿堂說,你說那麼多他不懂,他跟咱們差著種呢。

  王滿堂說,說的也是。

  洋人突然冒出一口流利的北京話,王大爺,劉嬸,鴨兒姐姐,你們真認不出我啦?我是別佳,老馬家的別佳。

  大家就圍著別佳看,已經沒有誰能認出這是當年的外國小男孩了。半天,劉嬸說,走路上碰見是認不出來了,可細看還是有點小時候的模樣。

  別佳到中國來是想進語言學院,進修漢語言專業,這些年他在俄羅斯一直教漢語。劉嬸說別佳的中國話說得挺好的了,不看長相光聽說話,誰也聽不出他是外國人,幹嗎還要進修?別佳說漢語很複雜,不是能說就行。劉嬸讓快進家裡說話兒去,別佳說他一進這院就有種回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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