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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十二章

  鴨兒退休了。她利用門墩開闢出來的兩間門面房開了個小飯鋪。

  飯鋪今天開張。

  小飯鋪裡收拾得利落乾淨,幾個桌子都擺上了盤盞,廚房裡有一個大師傅在忙碌,一個雇來的小丫頭跑進跑出,準備菜肴。鴨兒告訴王滿堂,街坊鄰居,該請的都請到了,連大安他媽都請來了。鴨兒說為開張,劉嬸送來了紅包,包了二百塊錢,斧子送了十個大碗……

  櫃檯上電話響,是鉋子打來的,說是因為忙,不能過來了。王滿堂看菜譜,上面有家常豆腐、小蔥拌豆腐、魚頭燉豆腐、麻婆豆腐……王滿堂問怎麼都是豆腐。鴨兒說這頁就豆腐。王滿堂又往後看,炸醬麵、酸湯麵、打鹵麵。萊切面、肉絲炒麵,還有熱湯麵。王滿堂說,甭說這篇都是面了……

  電話又響,鴨兒將電話遞給王滿堂,是墜兒。墜兒告訴爸爸待會兒要在古建公司開會,聽取擴建小街方案的辯證會,讓爸爸一定來。王滿堂擱下電話興奮地說,我這一個月的狀沒白告,有門兒。

  街坊們都來了,有的送鏡框,有的送花,一時小飯鋪裡熱鬧非凡。

  鴨兒招呼大家坐下。既然是開張就得有人講話,大家推舉王滿堂說幾句。王滿堂為辯證會的事心情正好,也不推辭,站起來說,今兒個閨女開張……

  劉嬸低聲糾正,是閨女的飯鋪開張!

  王滿堂說,今兒個閨女的飯鋪開張,我借這個機會把咱們燈盞胡同的老街坊們都請了來,大夥聚聚。幾十年了,咱們在一塊兒,風啊雨啊的,不容易啊!我記得困難時期,誰送誰半斤糧票,那是多大的思情啊,可是那時候咱們燈盞胡同的街坊們硬是給我們家送了五斤黃豆!五斤黃豆啊,是大傢伙從嘴裡一粒一粒摳出來的。為了什麼,就為了照顧我跟大兒子是建築工人。說我們是修復故宮,修復東直門,修建人大會堂的有功之臣,應該多吃點……我記著這件事,我記著大夥的情義,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常琢磨這件事,那時候大夥憑什麼那麼關照我們?現在,我明白了,老街坊們沖的不是我王滿堂本人,沖的是我跟兒子和許許多多建築工人在那困難的時候還在給北京添磚加瓦,大夥是沖著咱們北京,沖著咱們建築行……

  斧子帶頭鼓起掌來。

  王滿堂說,那些老的舊的擋道的,該丟就得丟,咱們北京得朝前邁,但話又說回來了,也不能為了換錢把什麼都不當口事……

  斧子提醒爺爺,說跑題兒了。

  王滿堂說,跑題兒了?跑題兒就不說了。閨女的飯鋪還得仰仗著街坊,大夥都端起杯子來,該吃吃,該喝喝。我本該跟大夥一塊兒樂樂,剛來個電話,讓我開會去……

  古建公司非常現代化的會議室裡,已找不到昔日的絲毫痕跡。但牆上仍掛著周總理當年與建築工人們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柱子笑得依舊是那麼燦爛。黑白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很醒目地佔據了牆的重要位置。

  大攤兒攙著王滿堂進來的時候,會議室裡已經來了不少專家、學者。老石和公司領導迎上來,給王滿堂介紹,這位是文物局的領導;這位是城建部門的領導,這位是香港某集團的副總裁侯仁峰先生,這位是我們的老朋友,南亞建築院的院士蕭益土先生,那位女士是建築設計院的高級設計師王國蘭同志

  有誰說牆上照片總理旁邊站著的那個人就是王滿堂的兒子,大家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白頭發的老頭多了不少敬重。

  會議開始,王滿堂闡述了成王府不能拆的理由,大攤兒亮出他和王滿堂和老石設計的小街擴建設想方案,掛在牆上向大家講解。在設想中,擴建後的小街在成王府分了岔兒,而後又匯合,一批古建築剛好在環島之中。

  眾人凝神而聽。

  老石沒有參與討論,老石靠窗站著,從會議室高高的二十層樓望下去是北京的街景,千變萬化的高樓,峽谷般的挾持著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燈亮了,腳下是一片輝煌……

  劉嬸帶著一飯盒炸饣各餷來到了王府飯店大廳,跟前台小姐打聽,蕭益土住在328房間。一聯繫,328房間有人,請劉嬸上去。

  懾於賓館的豪華,劉嬸有些不知如何舉手投足了。小姐告訴劉嬸,那邊有電梯。

  劉嬸尋尋覓覓,好不容易來到了328。在門口用手攏攏頭髮,整整衣服,定了定神,按響了門鈴。

  一年輕女子穿著睡衣,濕著頭髮打開房門,問劉嬸找誰。劉嬸一下懵了,趕緊說對不起,走錯門了……

  對方把門砰地關了。

  劉嬸在走廊裡轉了幾個來回,越想越不對,便再次來到328門前,按鈴。還是那個年輕女子開的門,劉嬸這回直截了當地說她找老蕭,蕭益土。女子說蕭先生不在,開論證會去了。劉嬸說,我是他親家,姓劉。

  女子問什麼親家?

  劉嬸說,是這麼著,他老蕭的幹閨女是我的兒媳婦,你說這不是親家是什麼?

  女子閃身,讓劉嬸進來了。

  老蕭住的是套間,房間很闊綽,與劉嬸給老蕭收拾的套兒的房間比,那是天上地下。桌上有牛的木制工藝品,姑娘的睡衣上也有牛的圖案。

  劉嬸問,小姐是屬牛的?

  女子說,是屬牛的,蕭先生說我是欄內之牛,五行屬木,精良之木。

  劉嬸說,老蕭是益土,你是良木,土木相生,益良得當。你說你們倆是怎麼配的!

  女子說他們是好搭檔,自從蕭先生到了東南亞,她就給蕭先生當助手了。

  劉嬸說,這屋裡真乾淨,真闊,比老蕭當初一人窩在狗尾巴胡同的小平房裡強多了。小姐,你是沒見過老蕭當年那個慘,那個窮,他每回上我們燈盞胡同,不泡頓熱湯麵他就不挪屁股回家。熱湯麵算什麼呀,可那個時候,他連熱湯麵也吃不起,直到最後也說不上個媳婦,主要是沒人跟,他那屋裡頭除了一張床板一個凳子,什麼沒有……

  女子說劉嬸要是有事,不妨跟她說。她是蕭先生的秘書,蕭院士所有的事情,沒有不經過她的手的。

  劉嬸說,老聽說小秘小秘的,這回我可真見著小秘了,原來就是這樣的。姑娘我問你,老蕭就是拉屎撒尿這樣的事也經過你?

  女子說,我沒有時間開玩笑。

  劉嬸說,小秘,有些事你替得了,有些事你就替不了,比如說這個——劉嬸打開飯盒,將澆上蒜汁的饣各餷亮在茶几上。劉嬸說,這是老蕭一直想吃又沒吃到嘴的,想了幾十年的老北京吃食,你替得了嗎?

  女子扇著鼻子尖叫著,唉呀,臭死了,臭死了!

  劉嬸說,臭?

  女子說大蒜的氣味是讓人不能容忍的。說著奔過去開窗戶,又奔過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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