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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梁子和控驢訂了合同,臨州的金磚銷售由梁子的公司代理,拴驢的磚廠只管放心生產,要保質保量。拴驢也很高興,他說,以前俺們老為銷路發愁,你說一般人蓋房誰用金磚哪?價格又高,塊頭又大,這下好了,俺們省心多了。

  麥子用布蒙著頭出出進進在打掃衛生,她這個真正的廠長反而不關心合同的事情了。劉嬸端著大半碗麻豆腐進院,說是老蕭愛吃。劉嬸見麥子在打掃衛生,就小聲地說,今天你就睡在王滿堂的屋裡,誰能說什麼?都這把年紀了……

  麥子說,這怕不合適,俺在鄉里咋也是統治著幾十號人的金磚廠長呢。

  劉嬸說廠長才不在乎這個。現在,哪個廠長不跟小秘有貓膩?睡了覺的未必就都是登過記的。麥子說劉嬸這幾年倒是進步很快,劉嬸說她一向都是愛趕在時代的前面,打一解放就怕人說她落後。

  王滿堂與老蕭一邊爭論一邊進了院,麥子跟兩人打了招呼,王滿堂硬硬地,說了一句,來了?老蕭按下與王滿堂的爭執,說麥子看著不顯老,還那麼少相。

  劉嬸告訴老蕭,給他買來麻豆腐了。老蕭說得用羊油和青豆炒,劉嬸說那是當然,讓老蕭待會兒到她屋去吃飯。王滿堂說他也想吃炒麻豆腐,劉嬸有些不樂意說,賣麻豆腐的天天打門口過,也沒見過你說要吃,怎麼偏偏今天湊熱鬧。

  王滿堂說,賣麻豆腐的天天打門口過,也沒見你買來炒,偏偏今天炒了,我怎麼就不能吃?

  老蕭說,這院當初蓋的時候沒挑好時辰,大概是過了未時起的工,所以住進來的人都愛抬杠。

  王滿堂說,你還沒見周大夫那個大杠頭呢,他上美國探親去了。

  麥子說王滿堂還是在家吃好,她已經蒸了一鍋饅頭了。王滿堂說現在誰家還蒸饅頭啊,街上賣饅頭的有得是,三毛一個,又大又白。「麥子說她蒸的是山東戧面饅頭。王滿堂說戧面太硬,他的牙已經掉了住了。老蕭說他吃,他想吃戧面饅頭。

  王滿堂和老蕭的爭論沒有結果。原來根據政府規劃,要把小街拓寬,這樣使得原本在胡同裡的成王府便移到了街面上。王府這一大片地界現在成了大雜院,住了有幾十戶人家,外商看好了這塊地方,要在這兒蓋座大廈。王滿堂在現場看過以後,認為不但不能修大廈,連政府的大道也不讓修。他的理由是擴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外商的要求是徹底拆了成王府,才能蓋大廈。王滿堂說成王府是北京王爺府第的建築精華,五間琉璃瓦的府門,瓦、木、油等活兒都規矩地道;且不說那銀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說它那四進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風格各異;解放前他當學徒的時候跟著師傅修過中院那座正房,光柱礎就二尺五見方,房椽直徑五寸,山牆下肩及坎牆都用城磚幹擺,挑簷石和壓面石有五尺,臺階五層,舉架高大,進深兩丈四,內裡金磚慢地,楠木雕花碧紗櫥,上有暗樓,兩明一暗的格局,屋裡還有戲臺。現在當然已經面目皆非了,但是那架子還在,那些工藝還在,是研究中國古建難得的實物材料。目前王府的東院,被幼兒園所占,屋子是筒瓦卷棚式,兩卷前廊後廈,特別是小操場東南角冷梅亭的藻井,就是宮裡的工藝也沒法和它相比。王滿堂說當年拆東直門,他都沒太攔著,不像老蕭,還躺到城牆上去耍死狗。但這回,他不能讓他們拆,拆了就沒了,誰要看看我們老祖先的精活上哪兒看去!

  老蕭說路一擴開了,那兒就是風水寶地。王滿堂說他不管什麼寶地不寶地,他要找城建局,阻攔這件事。王滿堂說中國古建的精華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宮又不同,故宮是輝煌,它是端莊,兩種建築風格,咱們國家既然能保留故宮,就能保留成王府。

  老蕭說,你知道你這一找要牽動多少部門?我想你沒那麼大本事,把國家的建設計劃全更改了,你是誰呀你?

  王滿堂說,我是王滿堂。

  老蕭說,我今天真不該讓你去看實地兒,我後悔了。咱們倆子鼠對午馬,克!

  吃飯了,劉嬸讓麥子送過去幾個山東饅頭,她說她送過來一盤炒麻豆腐。麥子問幹嗎非得分開吃?劉嬸說,鼠馬相沖,到一塊兒就掐。

  劉嬸很認真地為老蕭炒了麻豆腐,老蕭卻說他吃這麻豆腐怎麼跟過去不是一個味兒了。劉嬸說是老蕭的口味兒高了。老蕭說以前吃什麼都香,能吃回大塊燉肉那簡直就跟當了神仙似的,現在別說肉,吃什麼都吃不出感覺來了。劉嬸說以前的雞多香啊,燉一隻雞半條胡同都聞得著香味兒。現在的雞,你燉一鍋,揭開鍋蓋搞不清裡頭燉的是什麼。老蕭說以前的雞是放著養,吃的是野食兒,現在的雞講的是機械化,但凡什麼一上了機械化,他就變成了整齊劃一,那些雞就長得連斤兩都差不了一兩克。國外的雞更是這樣,吃雞肉就跟吃木頭渣子似的。

  劉嬸猶豫了半天問老蕭,在外頭就沒找個人?老蕭說那些外國娘們兒他都看不上,追他的不少,他很清楚,那些娘們兒看上的不是他,是他的錢。

  劉嬸問老蕭有目標了沒有,老蕭說有了,但還不太明確,還需要進一步考察。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他對國內許多情況已經不太瞭解,所以這事不想急著定。劉嬸問那個……目標……

  老蕭說她是屬牛的……還指不定成不成呢。

  劉嬸說,怎麼會不成?

  劉嬸就是屬牛的。

  第二天,王滿堂找來了大攤兒和老石,一塊兒商量保護成王府的辦法。王滿堂認為,這不是一個王爺府的事情。這是要保住清朝乾隆年間一群高精尖建築的事情,北京的王府多了,拆哪個都不心疼,惟獨這個成王府,它太具代表性了,它是清代建築的頂峰。

  老石說這件事光憑嘴說不行,最好寫個報告遞上去,這樣上邊才能知道你的意圖,才能改變方案。商量結果,要動筆,還得老石,老石當了一輩子書記,寫這種情況反映當是沒問題。老石說他下午就能寫好,複印三份,市長一份,建委一份,文物局一份,三份都寄出去,總有一份是管用的。大攤兒說應該複印四份,咱們還得留個底,記著掛號。

  王滿堂說,掛什麼號,我自個兒送去。

  梁子的女兒咪咪已經四五歲了。李曉莉對女兒寵愛有加,管束也相當嚴格,送進電子琴班學電子琴,送到少年宮去學舞蹈,送到少年英語班去培訓,總之,梁子的女兒比梁子當年條件優越多了,也忙碌多了。

  李曉莉改不了她的碎嘴毛病,她的腦筋總得轉動,她的嘴總得說話,咪咪,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到處扔糖紙,咱家才鋪了地毯,粘上去摳都樞不下來。你要習慣過現代化的生活,別像你爸似的,亂扔東西,邋裡邋遢,一副小市民相……瞧瞧,我正說著你又把可樂罐擱在地毯上,你拿起來上頭就是一個印兒,沒一點記性,這遺傳因子太可怕了……

  李曉莉用抹布擦地毯。

  梁子經理在書房裡高聲朗誦剛寫好的詩:

  瀟瀟的雨將心田撥動,

  踏出了生活的泥濘。

  我把愛情留在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夢。

  負重前行,

  前行負重,

  不能忘卻的,

  是那風雨中的叮嚀……

  李曉莉不滿地說,過日子嘛,講的是柴米油鹽,講的是四毛二一噸水,三毛六一度電。我著你是把夢留在昨天了,今天還沒醒。一天到晚愛情啊,負重啊,也虧了我是大家園秀,不跟你計較,你要真找一個小市民式的媳婦,光醋也喝飽了。

  梁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曉莉,李曉莉正往肚子上抹減肥霜。梁子說,甭抹了,那不是肉,那都是囊膪,再抹也下不去。

  李曉莉說人家外國女的穿連衣裙都系腰帶,看著特精神,她身上的油都長在腰跟肚子上了。

  梁子說,你系上腰帶就成了黑貓警長了,比外國人精神。

  李曉莉想了一會兒說,梁子,你爸那個前妻到北京來是什麼意思?

  梁子說,跟我們公司訂合同。

  李曉莉說訂合同有拴驢一個人就行了,麥子幹嗎來?梁子說以前她也來過,走親戚唄。

  李曉莉說,那不一樣,以前是你媽沒死,她來了是看大兒子,是客。現在就不一樣了,你爸是老光棍,她是老寡婦,以前倆人又在一個被窩裡滾過……

  梁子說,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李曉莉說,我們這些實在的人說的自然是實話,不像你似的,又是斜的雨,又是泥的路,有話不直說,成心跟人繞圈子。

  梁子說,你胡想什麼呀,我爸都七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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