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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老蕭說他在東北農場,有一天利用上山砍柴火的機會就走了,並不是有計劃的算計,完全是隨心所欲,想走就走了。先奔了蘇聯,又從蘇聯上了歐洲,從歐洲到了東南亞,現在他是南亞某建築院的院士了。東南亞一帶,建築尤其講究風水,大凡搞重要建築,測點風水是第一的,他不點頭,設計的便不能設計,施工的便不能施工。

  王滿堂取出當年為老蕭出的書給老蕭看。王滿堂說這就是老蕭因此而獲罪的那個本子,他一人收著,終歸是收不住,變成了書,大家收著,它也能派上用場。出版社的宋編輯說這裡頭有不少古代建築的理論精華,不都是封建迷信,他把沒用的刪了,有用的全留下了。

  老蕭激動地拿過書,半天半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王滿堂說,老蕭,那年我真對不住你,鴨兒她媽到臨咽氣還惦記著這件事,讓我將來見了你一定替她道個歉……

  老蕭說,你別說了,咱們哥倆,交往了一輩子,磕磕絆絆,誰還不知道誰?馬逢丙戌鼠逢壬,刑衝破害禍無盡,我是屬鼠的,你是屬馬的,咱們該有此一劫。

  到了吃飯的時候,劉嬸認為還是出去吃,找個像樣的館子,好好請請老蕭。王滿堂也說該為老蕭洗塵。上哪兒呢?東來順、全聚德、萃華樓,都是老字號,由老蕭挑。老蕭說他哪兒也不去,海味山珍。龍肝風髓,他在外頭吃了不知多少,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飯,不折不扣的家常飯。

  問想吃什麼家常飯。老蕭說,炸醬麵,蝦米皮小碗乾炸,豆芽菜、黃瓜絲做面碼、外加兩頭獨頭蒜。切面不成,得手工擀的。

  王滿堂說,這樣的面甭說你,我也想吃,我也有日子沒吃了,自從鴨兒她媽……我是饑一頓。飽一頓,很少在這張桌子上正經吃過飯。

  劉嬸為老蕭做了一頓地道的北京小碗乾炸,面擀得又細又長,肉末黃醬炸出了油,頂花的小嫩黃瓜,晶瑩的京東紫皮蒜……三個老人在融融的燈光下吃面,老蕭說這才是家的味兒,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劉嬸說,你就回北京來吧,這兒到底是老家。眼下戶口不戶口的不重要,也不是前幾年那會兒了,買糧食還得要糧票,外地人誰想來就來,北京城裡你用笊籬一抄,撈出十個人八個是外地的。

  王滿堂問老蕭,這回回來還走不走。老蕭說走也行,住也行,有個大老闆,要在北京蓋座大商城,特意請他來勘察地點……老蕭說外邊的人蓋商店很是講究,陰陽和合才能春生繁祉,才能民生和利,才能物備而樂成,不是想在哪兒蓋就在哪兒蓋,想怎麼蓋就怎麼蓋的。

  王滿堂說,外頭的人興這個。

  老蕭說明天帶王滿堂到勘察的實地先看看去,讓王滿堂給參謀參謀。王滿堂說行。

  老蕭和王滿堂在談論選勘商城地址的時候,劉嬸趕回去收拾套兒的房間,她得為老蕭打點住的地方。老蕭從外頭回來了,在北京無親無故,不住九號住哪裡?更何況還有一個乾親家的名分在裡頭。

  套兒的屋裡髒亂不堪,牆上、地上到處都是劇照,空酒瓶子、方便面的空碗、吃剩下的罐頭、臭襪子、髒衣服堆得讓人看著眼暈。劉嬸將那些臭烘烘的垃圾請出去,將被子套上新被套,往屋內猛噴了不少茉莉花空氣清新劑,直幹得桌上的座鐘已經指到了十二點。

  老蕭說時候不早,他該走了。王滿堂說還沒說幾句話……

  劉嬸說,已經把套兒的屋子拾極出來了,你就住那兒,套兒在劇組拍戲,十天半個月的不回來。

  王滿堂說門墩上了俄羅斯,老蕭住他那兒也行。

  老蕭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老蕭還是要走,說明天一大早還有事。

  王滿堂說,不就是實地勘察的事嘛。我跟你一塊兒去,咱們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車,咱們也現代一下,打的,打的快,用不了二十分鐘就過去了。劉嬸說打「面的」比「夏利」能省不少。老蕭說他的東西還在旅館裡,王滿堂問老蕭住哪個旅館,老蕭說住金魚胡同王府飯店。

  王滿堂和劉嬸一下都啞巴了,面面相覷,再不敢說留的話。

  及至將老蕭送出大門,他們才看見門口停著的小轎車。司機見老蕭出來,趕緊下車將車門給老蕭打開。老蕭對王滿堂說他明天派車來接,說罷很有氣派地上了車。汽車緩緩向胡同口開去,給王滿堂和劉嬸留下兩盞紅色尾燈。

  劉嬸感歎地說,沒想到……

  王滿堂說,你知道老蕭坐的是什麼車?

  劉嬸說,小汽車唄,皮頂的小汽車。

  王滿堂說,皮頂小汽車?那是卡迪拉克!一輛車的價兒頂一座樓!

  劉嬸說,你剛才丟人的,還「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車,打的」。

  王滿堂說,我說打的是打「夏利」,沒像你似的指名道姓打「面的」。

  麥子自從五十年代一走,再沒有來過北京。儘管為金磚的事,為送口糧的事,她幾次派霜降,派桂花到北京來,她自己則儘量不出面。她知道大妞很在意這件事,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引起大妞的不安。雖然大妞後來幾次帶信讓她來北京看看,麥子都說話忙,給推了。

  現在她來了,帶著磚廠的負責人拴驢到北京來了,來為他們的金磚尋找用戶。

  拴驢一副農民企業家打扮,西服穿得如工作服一般隨意,袖口上的商標當然捨不得拆去,紅領帶長得從西服下擺伸出一截子,腳上是一雙白旅遊鞋。

  王滿堂一大早就被老蕭的車接走了,劉嬸將麥子讓到北屋,陪著說話。拴驢說要見梁子,劉嬸打電話聯繫了,梁子說一會兒就來。拴驢說這回就是來找梁子叔的,他們跟他說好了,讓他幫著賣磚。麥子則對房間的雜亂看不過眼去,桌上的土多厚,掀開鋼精鍋,裡面是半鍋長綠毛的掛麵,打開碗櫃,滾出幾個磚一樣硬的饅頭,鐵鍋裡面有不少剩菜,案板上一批髒碗,被子攤在床上,窗臺上一窩煙灰……

  麥子歎了口氣,開始收拾。

  劉嬸對麥子說,來了就別走了,就住到一塊兒吧。滿堂一個人難哪,有時候連口熱水都喝不到嘴裡,你是沒見他那可憐勁兒,就連我這個街坊都看不過眼去。

  麥子說這些年,一人過也過慣了,怕也合不到一塊兒去了。劉嬸讓麥子不妨試試,說他們有基礎,怎麼說當初也是恩愛的結髮夫妻。拴驢吸溜吸溜喝著茶,弄得滿屋都是他喝水的聲音。拴驢說,俺也是這個意思,俺在道上勸了姑奶奶一路了。

  麥子對拴驢說,你把那腳從椅子上放下來,進城了也得懂點城裡人的規矩。就你這樣的跟人談生意,十個有十個不成。

  拴驢說,俺咋舒服就咋待。俺又不是跟別人談生意,俺是跟梁子叔談生意,他還能看不慣俺咋的?

  梁子回來了。梁子一進門就沖著拴驢說,我一看你就是拴驢。

  拴驢說,俺有大號,俺叫程果。

  麥子說,他就不願意人家叫他拴驢,好像叫拴驢就矮了一截似的。鄉里人喊他程廠長,他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梁子說,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爸爸說的,當年他和門墩穿著大喇叭褲上香山的樣子,多有意思啊。梁子說麥子大媽來了就多住些日子,他爸一人也是悶得慌,跟門墩在一塊兒住著,冤家對頭似的,倆人成天打,這不,把門墩打到俄羅斯去了。

  麥子說,你爸打年輕就是倔脾氣,老愛跟人戧著,你媽這輩子服侍他真是不易,難為她了。你媽是好人,可惜,該過好日子了,她走了……

  梁子說,我媽一不在,我爸就可憐極了。我讓他跟我過,他死活不去,非要跟門墩這兒湊合,不見就想,見了就打。

  麥子說這麼著也不是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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