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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鴨兒一勺一勺地給母親喂無糖藕粉,這種藕粉是蘇三特地從他的家鄉給寄來的。鴨兒從來沒有感覺到她的母親這般的虛弱,她覺得這些年,給予母親的太少太少,作為王家的長女,她實在是不夠格,她責備自己的粗心,責備自己對母親的關切太晚,她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大妞喝著前女婿蘇三寄來的無糖藕粉,心裡只是感激,她感念那個只做了半截女婿的蘇三,到今天還在想著她這個丈母娘,其善良,細緻,是她的幾個孩子都不能比的。

  大妞說,要說蘇三人不壞,是你鴨兒硬跟人過不到一塊兒去……鴨兒說蘇三已經調上海去了。大妞問結婚了?鴨兒說結了。大妞問有孩子了?鴨兒說有兩個。大妞停了半天說,人家都倆孩子了,你還在打獨身,讓媽怎麼放心得下。

  鴨兒說她已經死了這條心了。大妞說正因為鴨兒死了心才更讓她著急,她這輩子都把心操到兒女身上了……說著,大妞從枕下摸出一個信封,說這是給墜兒準備的出書的錢,前幾天墜兒說她那本書訂數已經能夠保本了,可以不用交錢了。這錢是周大夫的,讓鴨兒替她給周大夫還了,說雖然沒用上,也要好好謝謝人家。又囑咐鴨兒,別讓人看見,也別告訴墜兒。

  鴨兒去給周大夫還錢,看見周大夫屋內已有三位等待看病的婦女。鴨兒把錢還了,替她媽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周大夫說,給你媽錢的時候,我猜就用不上,你沒看當時把你媽急的,滿嘴大燎泡。我不把這個給她,她嘴上那泡就下不去。

  鴨兒看見周大夫旁邊擱了不少毛線,就問周大夫買這麼多毛線幹什麼。周大夫說不是他買的,都是看病的婦女們送的。一婦女說她們經常請周大夫看病,周大夫從來不要錢,大家的心裡頭不落忍,就買點東西,權當一點心意。鴨兒說怎麼商量好了似的,全買毛線。婦女說,聽說下月所有商品價格都要放開了,讓商人們自己定價,他們還不胡定?眼下大夥都在買能存的東西,保值。另一婦女說毛線壞不了,擱三十年以後織出來的毛衣也是新的。

  一婦女讓鴨兒趕緊也出去給自家劃拉點什麼存著。鴨兒問有什麼可買的,婦女說,買洗衣粉、肥皂、冰箱、電視、衣服料……

  周大夫說,都是起哄架秧子。

  搶購的事劉嬸自然不能落空,信息靈通的劉嬸正指揮蹬平板車的外地小夥將幾匹白布往家搬。蹬車的說,您老太太買這麼多白布幹嗎呀?

  劉嬸說,嗎也不幹,存著。

  蹬車的說,也別說,今天我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白布了,跟別人比,您還不是買得最多的。劉嬸說她吃完中午飯還要去買,這些只是第一撥。套兒不讓把布往家搬,讓退了去,劉嬸說這是她排了一大早晨隊才躉來的。套兒說他奶奶盲目搶購,沒有一點經濟頭腦,也不想想買這些有用沒有。

  劉嬸說,擱著就是保值。

  套兒說,什麼叫保值,您先弄懂了這詞再說話。市場經濟剛一開始,價格還沒放開,您就承受不住了,這只是剛開頭,就這麼大驚小怪的,往後還活不活了?愚昧,太愚昧!

  劉嬸說國家不限制價,那醬油還不十塊錢一斤?賣東西的誰想要多少錢就要多少錢,亂了!套兒說國家不限制市場,經濟規律可限制市場呢,十塊錢一斤的醬油要是沒人買,它還不得一塊錢一斤。劉嬸說還是攢點好,攢點踏實。套兒說他奶奶是窮怕了。

  門墩咬著一塊大蛋糕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說,就是窮怕了,你們家買幾十丈白布倒好處理,趕明兒辦喪事孝子賢孫一人一匹就打發了……

  劉嬸說門墩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套兒說,真要按門墩說的也好,就怕到時候一人一匹都沒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還得孝順的。

  劉嬸說,我揍你們個小兔崽子!

  門墩說劉家買白布比他們家強多了,他讓套兒猜,他們家老爺子買了些什麼。套兒猜不出。門墩說,我們家買了兩個單缸洗衣機。

  王滿堂得意地看著兩個平行而放的洗衣機。一樣的牌子,一樣的型號,一樣的顏色,如同他們家那兩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依王滿堂的想法,這倆洗衣機是給他兩個雙胞胎孫子買的,孫子早晚有結婚的時候。到那時,一人一台,誰也別挑別撿,他們長得一樣,他們的洗衣機也長得一樣。王滿堂一碗水端平。

  鴨兒說買洗衣機還不如買毛線呢,王滿堂說他比較喜歡機械。問一台多少錢,說是四百二。鴨兒說兩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滿堂說那不見得,下個月他這兩台洗衣機就值兩千了。鴨兒說有錢不置半年閑,值一萬也是在這兒閒置著。鴨兒問她爸爸兜裡還剩多少錢,王滿堂說沒了,還跟鉋子要了二百。

  鴨兒說,本來您腰包是鼓的,還有六百塊撐著,現在呢,癟了!

  王滿堂說,可我的屋裡有了兩台洗衣機啦!

  鴨兒說,加上外頭咱們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對鴨兒說,別嫌你們家洗衣機多,我們家的毛線都夠織一個地毯了。

  劉嬸說她的白布能縫五十個被套。

  並沒有出現人們預想的物價大飛漲,相反,北京卻在飛速大發展。跟建國初期一樣,建築行成了最吃香的行業,國家的、集體的、個人的,各種建築隊在北京紛紛大展身手,到處都搭著架子,到處都在日夜施工,磕頭碰腦,走到哪兒都在蓋樓,北京整個成了一個大工地。王滿堂深有感觸,半個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來的家門。建築業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詞,新方法,讓他茫然得門外漢一般。他覺得自己被土木行拋棄了,徹底拋棄了,他成了一個大廢物,一個隻會在家裡雕雕磚花的大廢物。

  燈盞胡同北邊,護城河旁邊,一座座高樓以一禮拜一層的速度往上長,都三十層了,還沒有封頂的意思,王滿堂以行家的眼光看,頂層離塔吊的操作臺還差得遠,看樣子這樓還得往上長。

  樓底下是忙忙碌碌的人流、車流。路上時常堵車,人的脾氣也變得很躁,動輒就罵人,警察也不像大安時候那麼和氣了,除了罰款的時候敬禮,平時很少給誰敬禮。

  最忙的是小字輩,以鉋子和套兒為最。鉋子經營著他的建築施工隊,已經不是當年給北京修廁所的水平了。他有了自己的人員和成套設備,蓋護城河邊上那樣的大樓絕無問題。應該說,鉋子掙了大錢。只有高中畢業學歷的鉋子搭乘上「改革」這輛車,越走越順。套兒是藝術人,拍了多少電視劇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整天的不著家,早晨在東四,中午就上了海南島,還出了外國,一會兒是意大利,一會兒是日本,甚至撒哈拉也出現過他的身影。給人的感覺是套兒把個地球玩得跟地球儀似的。

  不變的還是九號小院。

  院裡晾滿了整匹的粉布,劉嬸還在水管前漂洗新染的布料,累得滿頭大汗。

  社會閒人門墩靠在竹躺椅上曬太陽。他看著滿院的粉色心裡有點亂,問劉嬸弄這些個粉布做什麼,劉嬸說做窗簾。

  門墩說他以為劉嬸是義務為人民大會堂染幕布。

  王滿堂也沒閑著。王滿堂將大塑料口袋鋪進洗衣機裡,將一口袋大米倒了進去。折騰停當了又將一袋麵粉倒進第二個洗衣機。

  一身白,一臉白的王滿堂很藝術地退後幾步,欣賞著他的「糧櫃」。接著王滿堂穿過層層粉簾,來到水管旁邊洗臉。

  劉嬸看看四周沒人,小聲問王滿堂,那些洗衣機怎麼樣?

  王滿堂同樣小聲說,全砸了,現在外頭雙缸的才三百六。剛才我把它們當了糧櫃,挺好,耗子進不去,蟲兒飛不出,隔潮、防震。

  劉嬸跟王滿堂商量,她給王滿堂一些布,王滿堂勻她一台洗衣機。王滿堂說他一台機器是四百二,劉嬸說按現在的價算,雙缸的才三百六,她按三百六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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