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八一


  劉嬸說,我以為是特務的地下組織呢。

  大師說,既然上級讓俺來,俺就不敢不來。俺說,別飛啦,別飛啦,落下吧,飛機轉了一個圈就把俺給放下了,俺就來了。

  大妞說,敢情咱們的想法上級都知道。

  大師說,你在地下動一個念頭,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個驚雷……

  王滿堂一聽大師越說越離譜,對大師言語間便多有不恭。好在大師不跟小人一般見識,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家裡能給他實惠的是眼前的兩個女弟子。弟子們委婉地提出希望大師在適當時候授以功法的要求,大師說這不難,授功的最佳時刻是晚上,星星出齊的時候。王滿堂問要是陰天怎麼辦,大師說陰天不怕,信息的波段可以變換,隨時調節。大師說他在發功以前必須靜養,閒雜人等不能靠近,劉嬸說這院裡有的是空房讓大師歇息。大妞問忌口不,大師說不忌。

  大妞說,不忌就好辦,回頭我讓孩子給您買只烤鴨來,您難得光臨我們這小院。

  王滿堂說,你不怕他讓油給糊著。

  大妞說宇宙人就不得病。王滿堂說他那兒還有瓶紅星二鍋頭,再買半斤蒜腸就齊了。大師說如此甚好。王滿堂說你好我也好。

  孫大師好酒量,好飯量,一瓶二鍋頭見了底,一隻鴨子全進了肚,連鴨架湯也喝了個淨光淨。酒足飯飽,大師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於是展被安枕,請大師在西屋臥了。大妞和劉嬸在外頭輪流站崗,轟鳥看人,怕攪了大師的修行,把個小院整得鴉雀無聲。

  大師在西屋睡,王滿堂在北屋睡,鼾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相得益彰。醒後王滿堂說他從來沒睡過這麼舒服安靜的覺,從日頭當空睡到日頭下山,舒坦!這個好党全是沾了宇宙功的光。

  星星出齊,大師還在酣睡未醒。大妞責備王滿堂不該給大師酒喝,王滿堂說,誰讓你買鴨子呢?

  大妞與劉嬸不敢睡覺,怕誤了接功的大好時機。王滿堂不管,王滿堂照舊呼呼大睡,白天睡了晚上還能睡,白天睡是醉酒,晚上睡是真睡。

  王家正屋八仙桌上的老座鐘當當地打了三下,已經是下半夜了,大師總算有了動靜。只見大師白褲白褂從西屋走出來,站在樹底下,遙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詞。劉嬸和大妞也不敢怠慢,也趕緊站在大師身後,學著大師的樣子,張開雙臂,掌心向上,伸向天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露水下來了,劉嬸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換了個姿勢,瞄了一眼大師,大師雙目微閉,一臉肅穆,身體竟如鐵鑄的一般。

  大妞覺得冷,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後順著腰往左右擴散,到兩肩,到脖頸……想到這時候旁邊應該有爐旺火,身上應該穿件毛衣,想打噴嚏,使勁憋了,鼻子癢癢,不敢去揉,恍惚間覺得是門墩來了,牽了幾匹馬,那些馬紅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大妞說,你真的要販馬嗎?門墩說他不販馬就沒有飯吃,說王滿堂不是他的爸爸,他們倆身上流的血不一樣。大妞說門墩胡說。門墩說,您說我胡說我就讓您看看我的血,說著就拿一把刀往胳膊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那血都是藍的。大妞抱住門墩說,你不要嚇唬我,我已經讓你嚇過好幾回了。說著,眼睛往上翻,渾身打戰,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隱約聽見王滿堂說那不是血,是藍墨水,明白自己又被門墩誆了一回……

  大師收功。

  劉嬸亦收功。

  大師問劉嬸有啥感覺?劉嬸說沒什麼感覺,就是有點冷。大師說,高處不勝寒,上面比這裡還冷,你有冷的感覺就說明你與上頭的氣接通了,上面的涼氣傳下來了,你就覺得冷。大妞還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裡哼哼嘰嘰。劉嬸告訴她收功了,大妞依舊。劉嬸問大師,這是怎麼了,大師說這是練功練偏了,是練功中的一種普遍現象,只需糾偏就行了。劉嬸就讓大師快給大妞糾偏,大師說在糾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這是咋偏的,誰把她弄偏的。

  大師又人定了。

  大妞哭鬧加劇,劉嬸按捺不住,跑到窗戶根底下叫醒了王滿堂。王滿堂看了大妞的樣子,到後院喊來了周大夫。周大夫匆匆穿上衣服出來的時候,大師也找到偏的原因了。劉嬸問大師,是怎麼偏的。大師說大妞沒接上正神,跟旁門歪道接上了。劉嬸問旁門歪道是誰,大師說是紅梅山下鐵板橋前五百年前的黃鼠狼。劉嬸說,乖乖,連五百年前的物件都來了!

  大妞直著眼睛說,不是黃鼠狼,是門墩。

  大師圍著大妞比比劃劃,嘴裡吱吱呀呀地亂轉。被周大夫一把推開,周大夫說,別礙事,等太陽出來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師不聽,還是亂轉,周大夫讓王滿堂找根繩先把這東西拴樹上,派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還能成什麼精。大師一聽要拴他,說這院的氣場不正,就往門口走。劉嬸說,大師,天還沒亮呢,您怎麼走了?

  大師說,俺是屬雞的,跟黃鼠狼犯忌。

  周大夫給大妞紮了針,大妞長出一口氣,悠悠地哭了出來。王滿堂問大妞這症狀到底是怎麼回事,周大夫說是癔病。王滿堂不知道什麼是癔病。周大夫說這病有個洋名字,一說誰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王滿堂哦了一聲,說領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經醫院檢查,是糖尿病併發心臟心室纖顫,腎臟也有問題。一查出是糖尿病,就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偏偏人們來看望病人愛送點心,送水果,大妞只能是看著眼饞,全照顧了門墩那小子。大妞遺憾地說,以前是想吃沒有,現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沒享福的命啊!

  鴨兒從昌平回來,照顧生病的母親。

  鴨兒的織襪廠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當年那些天之驕子般的尼龍襪子,如今全部積壓在倉庫裡,六毛錢一雙也沒人買。一度織襪廠改生產領帶,針織的領帶掛在脖子上,怎麼也擺脫不了襪子的形象。後來尼龍襪子不生產了,領帶也不生產了,除了廠部的幹部還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幹各的了,織襪廠成了一個空架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