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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斧子進門,傅桂英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大小夥子有些犯怵。傅桂英說回頭再跟王國強算總帳!說完一揮鞭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周大夫揪著門墩的耳朵將他從廁所裡拎出來,原來他早回來了,躲在廁所裡,不敢露面。周大夫上廁所,讓周大夫撞見了。

  王滿堂一見門墩,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一腳將門墩踹了個趔趄。門墩說,這能怪我嗎?這得怪馬!

  王滿堂問到底怎麼回事?

  門墩說,那些從草原出來的馬都沒釘掌,在公路上跑了沒兩天就四個蹄兒朝上,都躺到張家口了。

  王滿堂說,我把你也扇個四蹄兒朝上!

  鉋子是個心細的人,為馬的事大妞氣得起不來炕,鉋子就幾天沒上他的公共廁所工地,終日陪著,給大妞端茶送飯。大妞說閨女怎麼著,閨女也不過如此了。她苦了一輩子,鉋子是老天爺給她送下來的禮。鉋子給大妞剝橘子,勸慰大妞說,奶,您不能生氣,您一生氣就犯老病,您自己得控制著點兒。

  大妞說,我控制得了嗎?都是門墩控制著呢。

  鉋子說,我三叔,欠揍。他不是我兒子,他要是我兒子,我早把他打半死了。

  大妞說,你也是這麼說說,到你真有了孩子,你就捨不得了。

  王滿堂還在練他的字,長進不大卻越寫越上癮。大妞病了,不能伺候了,他就抓住了從學校回來的斧子,讓斧子給他研墨。斧子哪兒有那份耐心,轉兩下就算交了差,這使得王滿堂很不滿意,說當書童也沒有耐心的人,怎麼能一磚一瓦地蓋得了大樓。王滿堂寫了一張字讓斧子評價怎麼樣?

  斧子說,不怎麼樣。

  王滿堂說,我寫的這是王羲之的《蘭亭序》。

  斧子說,這是《蘭亭序》?

  王滿堂說,是《蘭亭序》。你看,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幹……一張獨具王滿堂風格的,七扭八歪的《蘭亭序》被王滿堂挑起,講解。王滿堂說寫字跟蓋房是一個理,橫是大樑,豎是立柱,撇是飛簷,捺是斗拱。字的精氣神跟建築的精氣神是一脈相通的……

  「書法家」講得很投入,大學生斧子卻不買帳。斧子看老蕭的本子看得入神。斧子問什麼叫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王滿堂說,人活著就得喘氣,有這口氣就是生,你奶奶要是一口氣上不來,你奶奶就沒氣了,那就是死。這就是人活行氣,人死氣絕,以此類推,世上萬物,天上星辰,地上五穀,包括山川河流,屋宇建築,無不與氣有關。戈壁灘上為什麼有不少死城、廢城,那就是城的地氣沒了,天地不交了。

  王滿堂看斧子在翻弄老蕭的本子,告訴斧子這本子很珍貴、千萬別弄壞了。

  斧子說,墜兒姑姑的書能出版,這本書也應該能出版。

  李曉莉和梁子也在為搬家做準備。兩口子往一個個紙箱子裡塞東西,紙箱子都是梁子從商店一趟趟運回來的包裝箱。有「上海」牌香皂,有「白貓」洗衣粉,有「大白兔」牛奶糖,有「船牌」膠水……

  梁子拎著一塊褪了色的布說,這些破窗簾你也帶走呀?

  李曉莉說,又是給你媽留下,什麼都給你媽,乾脆,把你給你媽留下最好。破窗簾怎麼了,破窗簾帶過去就是抹布,有了孩子就是尿布,用途大了。

  梁子說,你真會算計。

  李曉莉說梁子那些破書爛本別帶了,給你媽留下。梁子說在新房子裡他得打個書架子,把他的書都擺上去。

  李曉莉說,說到底也是個賣土特產的,要書架子幹嗎?笨狗紮個狼狗勢,裝什麼知識分子。

  門墩來了,一副熱沾皮的模樣,進門就說,嫂子,有吃的嗎?給一口。

  李曉莉說,聽聽,跟要飯的有什麼兩樣。

  門墩說,咱爸今天不給我飯吃,全因為德桂英。老頭子整人又想出新招,說是以後不打了,他打我累得慌,由觸及皮肉改為觸及腸胃,餓飯三天,以觀後效。

  李曉莉說這招損了點兒。梁子說對門墩這樣的貨也就得採取這種損招。

  門墩應下搬家的時候給李曉莉弄輛小四輪,再叫上他那幫哥們兒,李曉莉才答應給門墩下掛麵去。門墩提醒說別忘了臥倆雞子兒。

  梁子說,你倒吃得全,還他媽餓飯三天哪!

  門墩說哄孫子呢。梁子說他告訴爸。門墩說借你倆膽兒。等飯的時候門墩幫梁子捆書,被一本法律書吸引,蹲在一邊看起來。梁子說這是他們單位發的普法的書,他從來都沒看過,梁子笑話門墩人模狗樣地看法律,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門墩說,就是狗看星星他也要看看明的程度,這本書上說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凡是虐待家庭成員的,根據情節依法判處三年以下徒刑,書上解釋說所謂虐待家庭成員是指打罵、罰跪、不給飯吃等等。

  門墩高興極了,門墩說,哥,你這本書我要了。

  斧子看上了老蕭那個小本子,偷偷摸摸拿到學校去了。王滿堂知道了騎著梁子的車連夜去追,到早晨了還不見回來。大妞讓梁子跟鉋子一塊兒去找,門墩說,不就是夜不歸宿嘛,我常不回來,也沒見您這麼惦記我。看大妞還著急,又安慰他媽說,您不是讓那二位爺接駕去了嗎?您就在家安心等吧。大妞說別的不怕,就怕碰上劫道的流氓什麼的。

  門墩說,《水滸傳》裡有劫道的,在北京城裡想找劫道的難。再說了,我爸又不是美少女,全身上下找不出五毛錢,人家劫他圖的是什麼呀?

  大妞說,我老覺著要出事。

  妞妞喊著姥姥,鳥一樣飛進來。還沒等大妞抱緊妞妞,門墩就說,今天要買吃的得先給錢啊,不能預支。大妞說,你看看你那德行,怎麼說你也是個長輩了。

  門墩說,有錢是長輩,沒錢是孫子。

  宋編輯和墜兒讓大妞看著扭妞,他們要到書市去看看。劉嬸也委託大妞幫著照應房門,今天是禮拜,說不定來介紹所的人多,她得早點過去。門墩嬉皮笑臉地讓劉嬸也給他介紹一個。劉嬸說,你還用介紹?不介紹你都一打一打地往家領呢,要再介紹咱們九號能成立紅色娘子軍團。真該幫忙的是你墜兒姐姐,墜兒,有工夫來我們這兒登個記。

  墜兒不好意思地用眼睛瞄了一下宋編輯。大妞明察秋毫的眼神從女兒的神情裡什麼都看明白了。

  王滿堂鼻青臉腫地讓梁子攙著走進了家門,鉋子扛著前輪變形的自行車殘兵敗將般的跟在後頭。一問,原來是撞在了馬路邊的大樹上,好在沒骨折,只是皮膚擦傷。大妞埋怨地說,不讓你去,你非要去,這多好哇,臉上再擦點紅藥水、紫藥水,你成竇爾敦了。

  王滿堂不理大妞,從兜裡取出老蕭的本子,走到宋編輯跟前說,你是管出書的,這個本子是我們古建隊蕭益土幾代人的心血,你給看看,要是能把它變成一本書,或許還能對建築行有些用處,我的心裡也就安穩了,也算是跟老蕭沒白朋友一場。宋編輯答應拿回去看看。王滿堂很鄭重地把本子交給宋編輯,說這是老蕭的命根子,為這個本子,老蕭至今下落不明……

  轉眼一年又過去了,劉嬸還在忙,不是忙婚姻介紹所,婚姻介紹所已經徹底垮臺了,劉嬸是在忙氣功。練氣功是件強身健體的事兒,劉嬸叫上大妞一塊兒參加了氣功學習班,倆老太太每天早晨上公園練功聽講座,認真而積極。有時候為練功,飯也顧不得做,王滿堂就樂得在小館子裡吃,一個人也很輕鬆。他不想過多干預老娘們兒家的事,練功也就只是練練功罷了,不是打雞血那會兒,還能折騰出個變異反應來。更何況,大妞自練功以來精神的確好了不少,氣也覺得順暢了許多,這是幾年來吃藥所沒能奏效的。但是,王滿堂看不慣有些練功人的做派,神神道道的,王母娘娘下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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