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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門墩說,我蒙您幹嗎?內蒙古有好馬,咱們京郊農場需要好馬,我從中這麼一捏鼓,當了個運輸隊長,淨賺小兩萬。

  劉嬸說北京城裡好像不讓跑馬。門墩說大街上,限制各種車輛標誌都有,就是沒有限制馬的。周大夫說有限制馬車的。門墩說他的馬沒拉車。周大夫說天安門廣場群馬奔騰,北京一景,絕了。門墩說這才真是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哪。劉嬸說那馬大概不認得紅、綠燈,也不怕警察……

  大妞說,我的祖宗、你那些馬什麼時候到家?

  門墩說,不是告訴您了嗎?現在還沒到張家口,走到北京還得兩天。

  大妞說,你不跟著你的馬走,你回來幹什麼?

  門墩說,我跟桂英先來打前站。你們放心,那些馬不進北京城區,從西山那兒往北拐,一直就趕進農場了。

  大妞說,你這回別又跟那些衣服似的,五塊錢一匹處理了。

  門墩說,哪兒能夠,那些馬就是都死了,我賣馬肉,也能淨把本賺回來。您放心,這一切都是經過我和桂英精心算計好了的,人家桂英是正規貿易學校出來的,錯不了。

  大妞說,桂英?敢情又不是二丫頭賈美麗了,才幾天你又換了一個?

  門墩說,她叫傅桂英,就住南邊九條。

  大妞說,她是穆桂英,你還楊宗保呢!你就折騰吧,早晚得讓你爸爸唱一齣《轅門斬子》。

  門墩說,斬子沒斬成是讓老太君給救了,那招親可是成了既定事實。

  劉嬸說,這倒省事,用不著我們婚姻介紹所。

  門墩說,現在自由戀愛還愛不過來呢,誰還用得著您那個脫褲子放屁的介紹所?您那五十年代拉郎配的介紹方式趁早收攤兒吧。

  周大夫說,這話說得對。

  劉嬸說,我們這可是八十年代的新生事物,你問問你媽,五十年代她見過婚姻介紹所嗎?

  門墩:得了,不跟您老太太辯。媽,我們還沒吃飯哪。

  大妞就趕快給兒子去做飯。

  飯得了,門墩和傅桂英也不客氣,排山倒海地吃著炸醬麵。傅桂英人長得秀氣吃相卻不雅,滿不吝地咬著大頭蒜,喳喳地啃整根黃瓜,一碗面尚未拌勻,半碗已吞進肚裡。

  大妞說真是個穆桂英。

  傅桂英吃了兩大碗面,喝了一碗麵湯,又饒了半截黃瓜腦袋,這才放下碗掏出煙,啪的用打火機點了,悠然地吐了一口煙說,還是家裡舒服啊。

  大妞說,不是家裡舒服,是有人伺候著舒服。

  大妞對門墩說,你爸爸估摸也快回來了,他回來你得把八千塊錢的事跟他說清楚,我是不想給你兜著了。

  門墩一聽他爸爸要回來,抬屁股對傅桂英說,快撤!

  傅桂英說,你爸是老虎嗎?

  門墩說,比老虎還老虎哪,快走吧!門墩扯著傅桂英出門,大妞追出來問晚飯回來吃不,門墩說他跟馬一塊兒吃。

  鉋子指揮著兩個小工抬回一個大紙箱子,打開紙箱,是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大彩電。鉋子說這是他給奶奶買的,奶奶老看貼了彩片的電視,把眼睛都看壞了。大妞問哪兒來的這麼多錢,鉋子說他承包改建廁所掙的。全北京,哪個胡同裡沒廁所?夠他們幹的呢。他讓奶奶放心,雖說是蓋廁所的錢卻是乾淨錢,是他認認真真掙來的。大妞說她讓門墩給整怕了,一提到錢就想起奇裝異服,就想起奔馳的大馬。鉋子說他三叔腦子活,主意多,就是腳踏不到實地上。

  鉋子說著將電視安裝好,一開,彩色圖像清晰地顯現出來,演的是江南細雨中的山水。大妞說是比黑白的透亮多了,就跟真的似的。梁子聽到聲響,跑過來贊道,好大的電視,日本松下,還帶遙控呢!媽,您是鳥槍換炮,一步登天了。

  大妞說,媽是得了孫子的濟,你們幾個,誰也沒有鉋子孝順。

  梁子拿遙控器頻頻換台,有小孩在跳舞,有唐僧去取經,有人在唱愛情忘了的角落,有領導在接見外賓,有馬偉在進行詩歌講座。

  馬偉!梁子一片驚喜。

  馬偉在侃侃而談,詩歌是時代的一面旗幟,是千百萬人精神的凝結,是心與心碰撞的火花……楚辭和國風,建安文學和兩漢樂府,唐代詩歌和六朝歌謠……詩歌無不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

  大妞說這就是梁子崇拜的那個詩人,怎麼腦瓜頂上一根頭髮也不長啊?梁子說那是睿智的象徵。鉋子把電視一關讓梁子上自個兒屋跟馬偉切磋去,他得幫奶奶給電視找個地方。

  梁子二話不說,趕快往自己屋裡跑,進屋就直奔電視,拿手指頭點頻道,嘴裡念叨著,馬偉,馬偉,可別完了啊。

  李曉莉看他那著急的樣子說,至於嗎?

  梁子一邊找馬偉一邊說鉋子給他媽買了個大彩電,日本原裝,能把這一條胡同都蓋了。李曉莉把抹布往桌上一拽說,那個雙胞胎的鉋子是成心跟我鬥法呢!陰損奸壞,能成個雙胞胎就能比別人多仨心眼兒。

  梁子全神貫注在聽馬偉講詩:

  ……這就存在著一個詩學的理論構架和批評術語的界定問題,在藝術創作方法上,我們不要太過,也不要不及,過與不及皆罪也,與生活一樣,一切貴在分寸的拿捏上……

  李曉莉過來啪地關了電視。

  梁子說他剛聽到節骨眼上。梁子開電視,李曉莉關電視。梁子說在他家連看電視的權利都沒有了,這樣的生活真沒什麼意思。

  李曉莉說,你就看著你們家的人這麼欺負我?

  梁子問誰欺負她了,李曉莉說鉋子。梁子說,鉋子給他奶奶買了一台彩電,怎麼就是欺負你了。李曉莉說,鉋子怎麼早不買,晚不買,偏偏在咱們要搬家的時候買?

  梁子說,你把你那小心眼兒也放放,成天攥仨猜倆的,你累不累呀?

  李曉莉說,你個傻帽,什麼時候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著人家點錢呢!

  鉋子把電視安在裡屋與床相對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誰要看誰就看外屋那個黑白的,這個帶色的是專給他奶奶看的。他告訴大妞,靠在床上,攥著小板兒,手這麼一按,可開,可關,還能隨便換台,連被窩都甭出。大妞試了試,還真的挺聽話。大妞說,我在被窩裡坐著,手指頭就這麼一動,那頭就給我變了,你說它怎麼就跟我的心似的呢!

  鉋子說,科學發展到這一步了,您老就睛享福吧,以後新鮮事還多著呢。又對大妞說李曉莉要把那台舊的給您,您可千萬別要。他緊著趕著買就是要走在李曉莉的前頭。大妞問那為什麼?鉋子說,她把舊電視給您,您不得知她的情?她馬上就要搬家了,她想讓我給她的新家鋪地磚,貼瓷片,封陽臺,這些都是借這台舊彩電的光,白乾!這一套活算下來,十台舊彩電也打不住。

  大妞說,她的小算盤怎麼打得那麼精呢?

  鉋子讓大妞裝糊塗。大妞說,我還用裝,我夠糊塗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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