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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白新生唱的是《風雨歸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舊很亮,一句「獲金鱗漁翁擺槳蕩歸舟」唱出了京韻大鼓的勢,唱出了京韻大鼓的韻。王滿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聲好,斧子也學他爺爺來了一嗓子,好——

  王滿堂說,你拉著長聲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轟人家下臺。叫好也得懂行,得趕著寸勁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會說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說,味兒真足。

  李曉莉進來了說,味兒是夠足了,滿屋子煙,一進屋都辣眼睛。

  眾人一看李曉莉進門,除了兩個孩子,其餘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曉莉說,看吧,接著看,我不影響你們。說罷李曉莉將門、窗大開。梁子問李曉莉不是說了今天不回來嗎?

  李曉莉說,我怕你在家裡成精。

  大妞賠著笑臉說大夥都在看套兒他媽唱大鼓呢。李曉莉皮笑肉不笑地說套兒他媽就是幹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撿起來了。劉嬸聽李曉莉說話帶刺,站起身走了。李曉莉又責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鉋子說他不是斧子,他是鉋子。李曉莉說甭管是誰,要養成講文明、愛清潔的習慣,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亂吃亂丟的習氣。

  接下來李曉莉拿掃帚開始不緊不慢地掃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說他家的煤氣灶上還坐著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曉莉告訴大妞門墩回來了。大妞問什麼時候。李曉莉說就剛才,她還跟門墩說了會兒話呢。大妞說兒子回來了她得看看去,鉋子、斧子對大鼓不感興趣,也跟著走了。

  李曉莉繼續掃地,福來也坐不住了……

  李曉莉抖床單,梁子很尷尬。

  電視機前只剩下了王滿堂一個觀眾,仍舊很投入地看著。

  門墩把躉來的衣服一件件抖開,衣服大部分屬￿奇裝異服類,是看起來漂亮,卻穿不出去。門墩孝敬他媽,給大妞在衣裳堆裡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緞子長袍,說這件最合適他媽穿,進口的緞子,暗花,還是凸出來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實人家是一塊兒織出來的。

  大妞說,這件媽不能穿,有前心,沒後背。

  門墩說,那您來這件。

  大妞說,袖子這麼細,這麼長,胳膊能打彎嗎?

  門墩說,這件?

  大妞說,綠一塊紫一塊,穿上跟杠房送殯的差不多。

  門墩說,您再看這個?

  大妞說,裙子後頭大開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門墩說,媽,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說,你的這些衣服都不是媽穿的。媽身上這件滌卡穿了小十年了,現在還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壞。媽不試你的衣服了,媽還是給你開飯去吧。

  門墩說他現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從廣州到北京,兩天他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大妞說,那麼大個火車,會沒賣飯的?車站賣燒餅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說,飯是有的賣,怕是三叔兜裡設銀子了。

  門墩說,算你說著了。

  大妞說這是餓過勁了,她得先給門墩做點稀的。鉋子跟門墩說施工隊那些民工等著要工錢呢。門墩說等他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還他們,讓他們千萬別上家來找。鉋子說他最近領著他們承包了幾個公共廁所,這是粗活,他還敢應,要是修宅門,建亭子什麼的,他就玩不轉了,現在總算暫時把這些人給穩住了。大妞說門墩給人家幹了一半就跑了,讓老頭子替他擦屁股,老頭子窩了一肚子火呢。

  門墩說,打小他就沒給我擦過一回屁股,這回讓他擦擦應該。

  大妞說門墩怕逃不過這頓打。

  斧子說他有好幾年沒看見過挨打的了!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個讓人睡覺的大鼓好看。門墩說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來個烏眼青,他讓鉋子給他找兩片止疼片來,說現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說了,一切都要以預防為主。

  王滿堂看完大鼓,將門墩堵在屋裡,王滿堂要好好跟門墩算算帳。門墩一見父親那怒氣衝衝的樣子,立即採取了投降戰術,他裝出一副小可憐的樣子,一邊給滿堂下跪一邊說,爸,您饒了兒子這一回吧,兒子知錯了,兒子不敢了……

  王滿堂讓斧子給他拿撣子去!

  斧子高興地哎了一聲就往里間跑,被鉋子絆了一下,很不樂意地站住。

  王滿堂說,放著堂堂正正的工作你不幹,弄一幫烏合之眾在外頭糊弄人,最後自己又來了個卷包兒,把七八個夥計都出賣了,你幹的這是人事兒嗎?

  門墩說,我出賣夥計了嗎?我出賣夥計,我的夥計還在北京幹著,您出賣的老蕭可是連屍首都找不著了。

  門墩一下戳到王滿堂痛處。王滿堂無言可答,順手抄起牆角的水鴨子朝門墩搶去。大妞用胳膊擋,水鴨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斷成兩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門墩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說,你打我媽,我跟你拼了!

  大妞呵斥門墩,讓鉋子拉住門墩。鉋子不拉門墩卻拉王滿堂,還是斧子使勁兒抱住了門墩。

  門墩說,你老看我不順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滿堂說,我就不是你爸爸,誰知道你是誰的雜種!

  大妞難過地蹲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王滿堂說門墩是個敗家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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