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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鉋子讓斧子和王滿堂沉住氣,讓斧子給王滿堂端著小茶壺,拿著煙袋。王滿堂說,我現在不抽旱煙了,我抽煙卷。

  鉋子讓王滿堂把「哈德門」先收收,說今兒個千萬別露「哈德門」,掉價。王滿堂說抽煙袋鍋子更掉價。鉋子說,這您不懂,這叫派!您到了那兒,老裝著看不慣,生氣,難伺候的樣兒,千萬別給那姓萬的笑臉。

  王滿堂說,裝一禮拜,我累不累呀?!

  鉋子說,您就當是為了給墜兒姑姑,演回戲。

  王滿堂問鉋子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一套?鉋子說跟著三叔在實踐中學的,不能說他們的都錯。鉋子又讓奶奶把爺爺的夾襖拿來,大妞說什麼天氣啊,還穿夾襖,捂汗包嗎?

  鉋子說,您就拿來吧,這是道具。

  九號門口停著兩輛小汽車。

  一輛是接周大夫去會診的,一輛是接王滿堂去修影壁的。

  王滿堂在鉋子、斧子的簇擁下走出院門。王滿堂頭刮得精光,穿著對襟白綢子小褂,青布緬襠上腰褲,尖口黃牛皮底布鞋,這一身打扮,仿佛竟使時光一下倒退了幾十年。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一左一右,一個手裡端著茶壺,托著煙袋,一個胳膊上搭著夾襖,提著小椅子,烘托出老爺子王滿堂的師爺派頭。

  緊接著王滿堂出門的是周大夫。周大夫一身灰毛料西裝,夾著皮包,小背頭梳得倍兒亮,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風度翩翩,很有點國民黨軍醫做派。

  可惜,當時時間尚早,胡同裡行人不多,沒有幾個人見到九號門口這精彩的一幕。倒是衣冠不整,邋裡邋遢,左右腳拖鞋各異,頗具「名士派」風度的套兒,上東直門立交橋上看日出回來,正好要進門,見到門口情景,興奮驚呼:是不是要拍電影啊!

  兩輛汽車裡的司機各自從車裡出來。

  甲司機說,我是接王老去大紅門修影壁的。

  乙司機說,我是接周老到市立醫院參加會診的。

  套兒說,等等再走,我去拿機子。說罷飛快向院裡跑去。

  王滿堂說,老周晚上見。

  周大夫說,老王晚上見。

  兩人各自上了小車。小車一東一西,駛出胡同。

  套兒掂著照相機跑出,只有東、西兩股汽車尾煙。

  王滿堂給商人老萬幹了一個禮拜,不多不少,拿回來八千塊錢。八千塊,厚厚的一疊,很有些分量。雙胞胎趴在桌邊很得意地看那些錢在奶奶手裡笨拙地一張張數過。大妞說她這輩子還從沒數過這麼些錢,手指頭都撚麻了。鉋子說他奶奶的手指頭應該多麻幾回才好。

  大妞說鉋子也真敢要,張口就是八千。鉋子說他本來想要一萬,爺爺死活不讓,爺爺說這點活連一百也不值。王滿堂說不是墜兒出書,他連這八千也不讓拿。大妞說往後跟人講價,就別讓你爺爺出面,光讓他幹活就行了。王滿堂說他以後再不會幹這種事了,不管誰給多少,他也不會去。他是國家正式退休職工,拿著公家退休金再幹私活,讓外人看著,你們家是過不下去了怎麼的?讓老家兒退了休還出去奔飯吃。大妞說只要幹得動,不偷不搶,錢多了不燙手。

  王滿堂又裝了一袋煙,叭噠叭噠抽得挺來勁。王滿堂決定以後還是抽這個,這個到底比「哈德門」夠味兒。

  大妞說,是夠味兒,能把人嗆死。

  王滿堂說,你跟了我這麼些年,也沒見嗆死你一回。

  劉嬸在院裡風風火火地喊,快開電視,該新生出場了!

  鉋子問哪個台。劉嬸說北京台,當然是北京台。鉋子開電視,黑白電視噬噬啦啦的不清楚,再加上什麼彩色片,屏幕上亂成了一鍋粥。斧子調天線,大妞說不能調天線,得動微調。搗鼓了半天,電視也沒有什麼起色,鉋子提議乾脆上二叔屋裡去看。大妞讓斧子先過去偵察一下,看看李曉莉是不是又在鬧脾氣,要是她在犯病,就趁早別惹她。

  轉眼斧子回來了,告訴大家李曉莉回娘家了,於是一家人出了正屋奔西屋,上樑子的屋看彩電來了。梁子熱情地歡迎大家,從櫃裡拿出了瓜子,還要給他爸爸沏茶。

  劉嬸一路小跑又奔向後院,叫周大夫,快上樑子屋來看他們家彩色的新生!

  其實離白新生出來的時間還早,心急的劉嬸給大家打了一個很大的提前量。大家在電視前坐著,邊看邊嗑瓜子,王滿堂還是抽他的大旱煙袋,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斧子問瓜子皮往哪兒扔,梁子說就往地上扔。鉋子說這樣痛快,待會兒他幫著二叔掃。

  大妞坐在沙發上喝著茶對梁子說,這樣熱熱鬧鬧,親親熱熱的才像一家人。以往,你這屋我都不敢進,我剛一往你門口走,你媳婦的臉就掉下來了。

  電視裡在表演獨唱「軍港的夜,靜悄悄」。

  斧子問套兒他媽怎麼還不出場。王滿堂說白新生那樣的腕兒得擱在最後唱大軸。

  門墩用老萬給的施工錢跑了一趟廣州,躉了不少衣服回來,背著一個特大包袱進了院,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累得一點兒勁都沒有了。院裡沒人,看看自家的屋也是黑的,只有梁子的屋裡滿是笑語歡聲。

  門墩朝梁子屋喊了幾嗓子,沒人應聲。門墩自言自語地說,朕千里迢迢從廣州奔了回來,竟他媽沒人接駕。又沖著西屋大聲喊,接駕——

  還是沒人出來。

  門墩只好自己把東西弄進去。李曉莉推著車從娘家回來,看見門墩往後院屋裡運衣服,李曉莉說門墩這回上廣東一定賺了不少。門墩說只是把那邊時興的衣服各樣躉回兩件來。李曉莉一聽眼睛就亮了,說廣州的衣服洋氣,穿上它就像香港人一樣,走哪兒人家都拿另一種眼光看你,那個感覺特別好。再早,興上海樣子,現在上海的不行了,一穿上就看出是沿海小市民的樣子,沒有氣質。李曉莉說在門墩將服裝賣出去之前,得讓她把衣服先挑一遍。門墩問挑上了給錢不給,李曉莉說按進價給。門墩說那樣他不是白跑了一趟。李曉莉說誰讓你是我小敘子呢,整個老王家,她最最喜歡的就是門墩。

  門墩說,那您跟我哥離婚,嫁給我得了,我保證您天天穿新衣服。

  李曉莉看見自家的門開著,燈開著,電視的聲音放得很足,就嗔著梁子費電,氣衝衝向自家走去。

  電視裡,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訓練有素的。

  周大夫說,讓她賣醬油醋是虧了她。

  劉嬸說,化了妝這麼一看,我們新生也就三十多歲。

  王滿堂說,底盤好,美人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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