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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李曉莉把大妞遞過去的一塊磚又退回來,說這塊磚水沒浸透,又讓鉋子把窗臺砌寬點,她好擱花盆。

  鉋子說,砌太寬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寬是有比例的。

  李曉莉說,故宮養心殿的窗臺有七八寸寬,就按著養心殿的窗臺砌。

  鉋子說,那不是故宮嗎?故宮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兩米了。這西廂房東曬,又沒廊子,大玻璃,到時候該成花房了。

  李曉莉說反正富要大,窗臺要寬,要舒服、敞亮。鉋子感到很為難。

  門墩不給李曉莉幫忙,門墩壓根看不上「那娘們兒」。從西廂房趕出來的門墩把自己的鋪蓋啪的往後院東屋炕上一扔,騰起一陣煙塵。

  屋內,窗斜門破,牆皮脫落,破舊不堪。門墩自言自語地說,這兒他媽拍《聊齋》倒挺合適,趕上破廟啦。說著找塊地方坐下抽煙。

  門吱扭一響,嚇了門墩一跳,扭臉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願參加修房的義務勞動,跟著三叔到後院來躲清閒。斧子把爺爺給三叔的傳家寶搬過來了。門墩接過水鴨子就手扔在牆角問,你是哪個?斧子說他是斧子。門墩說就是考上大學的那個?斧子說沒錯。

  門墩說,到今天我也閑不清你們倆誰是誰。

  斧子說,我媽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們分出來。我媽更神,她說不用看人,聽喘氣都能聽出我和我哥的不同來。

  門墩說斧子他媽朱惠芬喘氣兒都帶有知識味兒。一進王家門就嫌王家沒知識,拿藥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裡喂糨子,這都是斧子他媽幹的事。斧子說他媽再怎麼著也比將來的二嬸好,他二嬸支使他爺跟鉋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門墩說,她就支使不動我!本大爺不買她的賬!

  斧子說,二叔,將來您這屋要收拾我給您幫忙。

  門墩說,你甭給我拍馬屁,你三叔沒權也沒錢。

  斧子說,可您有人緣啊。

  門墩說,要是這樣,斧子,你給三爺沏一壺高的。

  斧子說,就您這洞府,盤絲洞似的,還要喝高的。

  門墩說,不出一個月,我讓你不認得我這屋。

  前院,泥瓦工們在房底下忙的時候,套兒也正在房頂上忙,他向著東南西北用手比劃方框,神裡神道地隔著方框看太陽,看大樹,看雲彩。

  鉋子看見房頂上的套兒,問他是不是在學燕子李三,練飛簷走壁,躥房越脊。套兒說李三算什麼,一個賊罷了。他在上頭取景呢,他考了電影學院。周大夫從屋裡出來呵斥套兒,說房頂的瓦讓套兒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劉嬸說套兒報考的是攝影系,攝影系就得上樹上房,還得鑽頂棚哪!

  周大夫說,那是貓。

  後院東屋很快讓手藝精湛的門墩修理一新,敦敦實實的兩間小房,窗戶是新的,刷了漆,裡面刷得四自落地,鋪了花磚地,還糊了頂棚。王滿堂很滿意地在屋裡欣賞兒子的手藝,覺著門墩不幹是不幹,幹起來其實還是很有些內秀的。王滿堂不能接受的是牆上貼的那些搖滾的瘋魔似的男女,一個個張牙舞爪,披頭散髮,很是不正經。王滿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這幫人,只會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後牆塌了……看見在交班會上鄭重傳給門墩的水鴨子冷落地歪在牆角,王滿堂心疼地將它扶正,拂去灰塵。自從小兒子進入古建隊,他感到對門墩的心思越發地理解不透,對門墩的行為越發地難以駕馭了。退休後,王滿堂不常到單位去,古建隊副隊長大攤兒傳過信來,說門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視牆上的考勤表如同虛設,從不往上添一個字……

  真是搞不清這孩子是怎麼想的。

  二兒媳婦李曉莉娶進門來便起火單過,不跟老王家在一個鍋裡舀飯,倒也省了心。看著老伴大妞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滿堂心裡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輩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腦袋頭發黑的沒幾根了。

  周大夫扛著魚竿,提著一兜魚進院,周大夫釣魚去了。退休後的周大夫比王滿堂活得舒服自在,門口那個信箱,自從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後周大夫再沒去關注過,六塊板掉了兩塊,已經不是個箱子了。

  扛著魚竿的周大夫站在劉嬸家的窗戶下很正式地問,劉主任,出國申請表上有街道填寫意見一欄,我的政治表現怎麼樣你們還沒研究出來嗎?

  劉嬸出了房門告訴周大夫,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出國探親,尤其是上美國這樣的資本主義國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集體研究。

  在這個問題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個走親戚,是去看親妹妹,又不是去投敵叛國,准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裡,兩國交戰還允許探親呢。

  劉嬸說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妞這麼沒原則那就成一鍋粥了。大妞說那就是到了共產主義了。

  周大夫收拾魚,見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說前些日子看見王家買了個雙缸洗衣機,幹嗎不用啊?大妞說那是二媳婦的東西……就兩件衣裳,不值得動機器,再給人家鼓搗壞了。

  周大夫說,你就不怕把你自個兒鼓搗壞了?

  桂花領著她的兒子拴驢來了。拴驢年齡跟門墩近似,已經長成個大小夥子了。大妞趕緊把娘兒倆往屋裡讓,張羅著沏茶倒水。

  劉嬸在周大夫的魚盆裡撥拉半天,挑出兩條小魚,她要做個鯽魚湯。

  周大夫說,一大早晨就釣來這麼幾條,架得住你這麼拿?

  劉嬸說,就拿你兩條小的。

  周大夫說,我炸魚,小的好吃。

  劉嬸說,那我換兩條大的。說著抄起兩條大的回屋。

  周大夫說,你怎麼跟土匪似的?咱們兩家過不著這個。

  劉嬸說,反正這魚也不是你花錢買的,明兒再去釣兩條。

  周大夫說,釣的比買的還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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