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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主席臺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將上崗的新工人,後面是職工。王滿堂說,有人說我們是「傻X建築工」,「傻×」在我們建築行是什麼,「傻×」在我們建築行就是實在。咱們幹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麼都不論,以前我就說過,幹建築設點兒敬畏精神不行,舊社會,你別瞧不起胡同口、村邊上的小土地廟,它蓋得最結實,一點不攙假,為什麼?工匠們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幹要遭報應,良心不安……今天我們同樣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國家,是老百姓……

  門墩進來,坐在新工甲旁邊。新工甲問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門墩說拿那份車錢買了包煙,在城根看了會兒遛鳥的,估摸時候差不多,就回來了。新工甲說門墩家的老爺子正在說「傻×」呢,說門墩的一句「傻×」把老爺子惹翻了。

  門墩說,這叫借題發揮。

  王滿堂在臺上給新工人們講平不過水,直不過線的道理,講水鴨子,說水鴨子是打老祖師爺魯班起就用的,一直傳到現在……

  新工乙說,老掉牙的娘娘駕,放著現代化不用,折騰什麼水鴨子,還魯班呢!

  門墩說,一颳風它就不靈了。

  新工們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肅靜。

  王滿堂說,打建北京那天起,這只水鴨子就一輩輩兒傳下來了。大家別小瞧這只水鴨子,是它替咱們北京找著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時工匠們用水鴨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來,固定住,然後封箱,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據夜裡抄下來的正北測中線,北京地安門到天安門的中軸線就是靠眼前這只水鴨子從天上替下來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軸,有了中軸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築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說,沒它我們照樣找得著北。

  王滿堂說,現在我們這輩兒到了站,我把它傳給你們,讓你們知道什麼是橫平豎直,什麼是建築的精華……

  後面的職工鼓掌,新工們慫恿門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鴨子。

  門墩說,這是幹嗎呀?這破玩藝兒在我們家擱了多少年了……老石走過來說這其實是一種精神,他讓門墩快上去接過來。門墩晃晃悠悠,鬆鬆垮垮來到王滿堂跟前。王滿堂說,把這玩藝兒交給你,我還真不放心。

  門墩說,那我就下去了。

  王滿堂心裡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們,把心一橫,將水鴨子給了門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產商店當售貨員,這與梁子本來當詩人的理想差了十萬八千里。工作雖然不怎麼樣,還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個總店如果說不接收梁子,梁子就辦不進北京。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給幫了大忙,從大妞來說,再和劉嬸有過節兒,也都抹了。

  那個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曉莉,住在與燈盞胡同隔了一條街的兵馬司。李曉莉的媽是賣豆汁的,李曉莉本人回北京以後分配到了醬菜廠,專門醃八寶菜和小醬蘿蔔。李曉莉長得瘦小枯乾,眼睛卻特別大,而且一轉一個心眼,一轉一個心眼。兩人回京後不久,婚娶的議題就擺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還特別迫切。據說在黃土地的窯洞裡,梁子就跟人家幹了那事,王家不能說什麼,這樣的事只有認帳,王滿堂背後恨不得把兒子抽一頓。門墩認為他哥屈得慌,為一次失誤,付出的代價太大。

  李家是很講究實際的人家,前幾年北京結婚講的是三轉一響,自行車、手錶、縫紉機還有收音機。到了李曉莉這兒,三轉一響不提了,變成了電視、冰箱、洗衣機,雙卡收錄機還要外加多少條腿,給人的感覺是她結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輩子手使的東西都置辦齊了,要是還興骨灰盒,她一準也得要倆。害得大妞終日為錢的事發愁,一著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飯,一陣陣冒虛汗。

  李曉莉常來燈盞胡同,對王家的情況摸得很熟,每回來了都要首長般的巡視,提出這裡那裡需要改變的一二三。這回李曉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門墩住的兩間西屋打通,梁子問打通了門墩住哪兒,李曉莉說把院子臨胡同那兩間屋拾攝拾掇,一間門墩住,一間給他們當廚房是兩全齊美的事。梁子說那哪兒是房,那是棚子。李曉莉說梁子的大哥和門墩都在建築部門,還愁他們不會收拾?

  李曉莉指著自來水龍頭說,把這個接一個到將來的小廚房裡去,水錶電錶另安,又轉身審視著西屋說窗戶得換,安大玻璃,還得安紗窗。

  水龍頭前的劉嬸悄悄對大妞說,這小娘們兒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妞每天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是早晨伺候門墩上班,這比伺候王滿堂要難。首先得給門墩把奶熱好了,然後舉著糖罐子問擱多少糖,兩勺?兩勺半?

  門墩睡眼濛濛地說,一勺也不要。

  大妞說,怎麼了,不是回回嫌不甜嗎?

  門墩說,您看我都胖成什麼了,肚子都起來了,哪兒還像個童男子!

  大妞說,你還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訴媽,在單位搞對象了沒有?

  門墩邊吃早點邊說搞了,搞倆了。大妞想不通門墩不到一個月就能搞倆。門墩說那些女的上趕著追他,他也沒辦法。問都是誰家姑娘,門墩說告訴了也沒用,下個月指不定又換誰了呢。大妞說門墩這不叫戀愛,叫亂愛。

  依著門墩的說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鉋子他媽那樣的,整個兒一個文化宮,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門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曉莉那樣的,小算盤撥得倍兒精,那珠兒都是往自個兒那邊劃拉,口蜜腹劍,一套小人做派。大妞問門墩到底要找什麼樣的。門墩說他的條件很低,就一條: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濟也得山口百惠那樣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誰,門墩說是日本人。

  王滿堂迢彎回來了,見門墩還在早飯桌前泡,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門墩說,您甭這樣瞅我,我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說一件事,那個李曉莉要占我住的屋,讓我住棚子,非讓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後院小東屋去。

  大妞說後院那兩間房的檁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門墩說他會修。王滿堂明確地說,後院的那兩間房是給臨州的……麥子大媽留的。

  大妞顯出了不快。門墩趁著沒人,私下對他媽說,我爸這一說我才轉過彎來,臨州鄉下那位麥子大媽,這些年雖然很少往來,可是也沒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們老王家把我奶奶養老送終,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沒有深厚的愛情做基墊,能有這種動力?門墩告訴他媽,在愛情方面,大妞得請他當高參。大妞感覺兒子這話讓人聽著彆扭。

  門墩說,電視裡邊老說,人越到老才越懂得愛。您看電視裡頭,老太太挎著老頭的胳膊,這麼著走……我爸什麼時候讓您挎過胳膊?我爸什麼時候給您買過玫瑰花什麼的禮物?門墩抬頭一看鐘說今兒又遲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著學校放暑假,鉋子、斧子都在家的機會,梁子西廂房的改造工程開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鉋子很地道地在砌窗臺,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滿堂在做窗戶,爺兒幾個忙得熱汗淋淋。

  大妞站在鉋子身邊,一塊塊遞磚。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築工程學院,開學就是大學生了。鉋子分數差得太遠,朱惠芬的意思是讓他再複讀一年,明年再考,但是鉋子說他不想上大學,他要當工人,他喜歡砌牆。

  大妞心裡有點犯嚼咕,怕朱惠芬說當初把鉋子留在這兒是個錯誤。她覺著她的教育方針沒有失誤,可就不明白為什麼培養出來一個砌牆的而沒培養出來一個大學生。反過來又想,砌牆的也沒什麼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兒子都是砌牆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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