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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柱子說,劃什麼船?我們老家那片水比北海還大,連買趟鹽都得划船,還值當上北海劃去。

  王滿堂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了,王滿堂說,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是惦記著那只小母雞兒。我說,那小巧玲瓏的東西不是咱們這樣的家庭供擺的玩藝兒,你趁早甭往那兒想。

  柱子說,我想什麼啦我,我什麼也沒想。

  大妞說,聽說朱惠芬不但爸爸有學問,連她媽都是教會大學的畢業生。老太太多大歲數了還穿水緞旗袍,還燙飛機頭呢!無論你娘還是我,都沒法跟人家比。

  王滿堂說,總得講個門當戶對吧?你這樣進了朱家門,永遠比人家低一截子。

  柱子說,那咱們王家跟他們趙家就門當戶對嗎?您是臨州來的窮小子,我姨是「隆記」營造場掌櫃的千金……

  麥子說,怎麼說話呢?幾年沒見,別的長進沒見,嘴倒是硬了不少,脾氣也長了不少。

  柱子一賭氣出去了。王滿堂喊他回來,柱子說他要加班。大妞說他最近怎麼老加班?

  麥子說,他是躲我呢。

  王滿堂說,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

  其實柱子不是妄說,柱子是真加班。前天朱惠芬的父親上通州,今年天旱,通州潮白河水下去了,在水底下淹了幾十年的木場子露出來了。誰也沒想到,老頭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一根楠木……大家覺得數百年的東西恐怕這木頭早已淹糟了,爛透了,不能使用。老蕭提出了個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楠木的特點是外爛裡不爛,刨去糟了的,只要尺寸合適就能用。柱子以突擊隊長的名義作出一個決定,先把木頭拉回來再說。

  於是就拉木頭去了。

  劉家的「戰爭」終於爆發了,沒有大吵大鬧,劉嬸跟白新生徹底攤牌了。悲痛的劉嬸先給兒媳婦灑了一掬眼淚,然後拉著兒媳婦的手,字字血聲聲淚地說,孩子,這麼些年了,我們也沒等出個結果。往後呢,你還是我的閨女,你仍舊把這兒當娘家,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我知道你跟福來好,可你也得設身處地的為我們福來想想……

  白新生低著頭不言語。

  劉嬸說不是她心狠,依著她的心是真想把白新生留下。但是留下了白新生,往後福來再……就難了。

  白新生說,媽,您別說了……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怎麼著我都沒意見……白新生說著嚶嚶地哭起來了。劉嬸一見白新生哭就煩,劉嬸說她就不愛聽白新生哭。這回,任白新生再怎麼哭,她也不會改主意了。

  因為是過禮拜天,別佳和他媽上街買了不少東西。娘兒倆抱著大包小包走進院來,遇到正坐在簷下吃藥的大妞。馬太太問大妞吃的什麼藥,大妞說是治胃病的藥。最近幾天,她的消化特別不好,泛酸反胃,八成是得了胃潰瘍。大妞問馬太太大包小包都買了些什麼。別佳搶著說大包的是烤鴨,三隻,小包的是月盛齋的醬羊肉,那些不大不小的盒子是茯苓夾餅跟江米條。大妞說買這麼些吃的啊,聽著都讓人消化不良。烤鴨在館子裡現烤現吃才是味,你們這樣拿回家來就皮了。還買三隻,不怕它長毛啊。別佳說他爸今兒發工資。大妞勸馬家不管掙多少都得悠著來,不能這麼花。馬太太說中國的東西好吃,她見了什麼想買什麼。別佳說自從上次大妞教他媽怎麼烤雞以後,他們已經吃了九隻烤雞了,到今天一打嗝還是雞味兒。大妞說這東西好是好,可別吃傷了。馬太太問什麼叫「吃傷了」,大妞說就是永遠不想再吃了。別佳說他們已經吃傷了。

  馬太太從包裡掏出一塊黃油送給大妞,大妞聞了聞,一股奶香,很誘人,就問馬太太怎麼個吃法。馬太太說是抹面包吃的。大妞就稱讚蘇聯老大哥日子過得好,說街上唱的牛奶加麵包,小車滿街跑,樓上又樓下,電燈和電話,看來不是瞎說。

  別佳說,您先別誇,您等到下半月再看。

  大妞說她得趕緊做飯了,晚上她們家的柱子跟桂花還要看電影去。別佳馬上問看什麼電影,大妞說是《山間鈴響馬幫來》。別佳說那大概就是說馬的電影了,他最愛看馬,街上拉車的馬,他哪一匹都愛。

  大妞說,你貧不貧啊。

  別佳問帶不帶他去。大妞說沒他的份兒。

  馬太太說院裡好像有人在哭。大妞說她沒聽見,其實她是不想讓老馬家參與到中國人的家庭糾紛裡來。畢竟內外有別,中國人生不生孩子,讓蘇聯人操心幹嗎?馬太太說院裡的確有人在哭,大妞說她的確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

  福來捧著一張化驗單急匆匆從後院跑出來,一副的沮喪模樣,連理也沒理院中的馬太太和大妞,刺溜一下鑽進屋去了。

  劉家的屋門突然一下緊閉了,哭聲停止,裡面變得無一點聲息。

  晚飯桌擺在當院,桂花在擺飯桌,王滿堂照例就著花生仁喝著他的小酒。對面,劉家的門仍舊關著,仍舊有人在低低地哭,好像哭的已經不是白新生。王滿堂聽得心煩,讓大妞過去勸勸。大妞說,勸什麼勸,你能幫劉家生出孩子來嗎?王滿堂說大妞說話忒不中聽。大妞說鐵嘴老蕭下午就到劉家來了,跟劉家密謀了半天了。

  王滿堂問今天吃什麼飯。大妞說小米粥,絲糕抹黃油、王滿堂說絲糕抹黃油是什麼吃食?大妞說是蘇聯吃食。

  王滿堂吃兩樣面絲糕抹黃油吃得齜牙咧嘴,黃油碰上熱絲糕,順著手指頭縫往下流,給人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大妞揚起胳膊去舔流下來的油,又滴到衣服上,又用布擦,總之吃得熱火朝天,手忙腳亂。全家人對「蘇聯」飯感興趣的只有大妞,王滿堂說她是有病。大妞說她最近還真就有病。麥子問是什麼病,大妞說是脾胃不和。王滿堂哼了一聲說看這吃法像是火化食,哪裡是脾胃不和。

  門口有小販吆喝: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滿堂讓墜兒趕緊拿碗買了兩塊臭豆腐來。他說他決定無論如何再也不「蘇聯」了。大家都認為王滿堂的舉動很英明,紛紛響應,只有大妞說他們不會享受外國的現代化,不懂得洋派兒。

  麥子還在惦記著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誤了晚上的這場電影,農村青年搞對象,雙方只要一進電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們往往說,誰跟誰連電影都看過了,就是說這件婚事進展到了衝刺階段,好像那黑咕龍咚的電影院是成就戀愛昇華的催化劑,很少有誰看過電影還跟對象吹的。在農村,戀愛青年看的什麼片子和戀愛實際並沒有聯繫,《李二嫂改嫁》也罷,《平原遊擊隊》也罷,電影內容對於戀愛沒有指導意義。關鍵是看電影這件事本身,關鍵是那黑咕龍咚……麥子在為她的設計而得意時卻沒有料到,出去拉木頭的柱子竟然一走兩天沒有露面,柱子要是還不回來,這電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沒有表情。

  大妞說不礙的,今天看不成,下禮拜記著再買兩張票。今天就讓鴨兒帶著那個別佳去,那小子憋著看這場電影哪。鴨兒說別佳看什麼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對象的還有什麼特務。大妞說別佳是想看馬。

  大家正吃著飯,一個農村青年背著包袱,找到九號來了。青年人鞋上淨是土,一雙褲腿挽得高高的,腦袋上頂著一個只有鄉下才能見到的茶壺蓋頭,衣兜裡還假模假式地別了一根鋼筆。

  大妞剛要問找誰,桂花驚喜叫道,霜降哥,你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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