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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王滿堂指著老蕭說,我知道,全怪這個東西!

  老蕭說,怎麼怪我,之子於歸,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人家兩相情願,成婚成配,怎麼怪起我來了。

  王滿堂說,她筱粉蝶是……半開門的……

  老蕭說,人家現在是商店的營業員,國家的正式職工。

  白新生說,王大爺……

  王滿堂說,你前幾天不是還管我叫大哥來著嗎?咱們還是別變的好。我得為劉家的名聲著想。我得對得起福來他爸爸,我們這院住的都是正經人家兒,沒有你這樣的,你還是走人吧。

  福來說,王大爺,您讓新生留下吧。

  王滿堂說,你要不走,我就把你的來龍去脈跟街坊們說清楚;跟福來的媽說清楚,看看她怎麼決斷。說著往外走。

  白新生抱住滿堂的腿,慢慢跪下。哭著說,王大爺,求求您給我點臉……

  福來也跪下了,一口一個王大爺……

  周大夫在後頭拉王滿堂的袖子,王滿堂有些猶豫,說結婚可以,今天不許人洞房?這樣還有回旋的餘地。老蕭說王滿堂管得也太寬了點兒,想不讓誰入洞房就不讓誰人洞房?!白新生是他閨女,別人管不著。王滿堂說老蕭跟筱粉蝶的關係一直就說不清。老蕭說筱粉蝶可是一直管王滿堂叫大哥的。周大夫說,過了,過了,你們都說過頭了。周大夫讓兩個新人起來,到前面去招呼客人。新人一走,周大夫就責備王滿堂和老蕭兩個當老家兒的在小輩面前沒點尊嚴,連「半開門」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王滿堂說名聲影響只是一方面,主要的是幹這行當的多不能生養,將來老劉家打福來這兒絕了後,他怎麼對得起劉家兄弟。老蕭說保媒不保生孩子,這是歷來的規矩。

  王滿堂說,你個老絕戶,誰能跟你比。

  老蕭說,你倒不絕戶,倆媳婦,你同心不鬧?連燒雞都得買兩份。

  王滿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周大夫說這事情他看已經挽不回來了,首先福來願意,這誰都沒轍。讓滿堂、老蕭也別說那些成淡話了,說生孩子的事情他包了。王滿堂和老蕭你看我,我看你,噗地樂了,說真看不出……

  周大夫說,你們忘了?我是婦產科醫生。

  前院吃喝熱烈。

  鴨兒說也不知道他們交的份子吃回來了沒有。大妞說光她們娘兒們幾個不行,要加上臨州那個傻小子就賺了。鴨兒說臨州的小子已經吃了五個饅頭了。

  福來、白新生來給大妞敬酒。

  新人走過去了,大妞對劉嬸說,說是大幾歲,也不顯,看那屁股是多子多福的相。

  劉嬸說她就等著抱孫子哪。

  小院頭一天剛舉行了婚禮,今天早上還留著熱鬧過的痕跡。三張從飯鋪借來的大圓桌斜立在牆角,一摞摞借來的碗碟清洗得乾乾淨淨擺在房檐下。這都是麥子一人勞動的結果。昨天她一個人收拾到大半夜。

  小院裡第一個起來的自然是王滿堂。天剛濛濛亮,王滿堂就來到後院東屋簷下敲窗,叫柱子,得起來了,該走了。聽見柱子在屋裡應了聲,王滿堂才離開。他得替大妞把封著的爐子打開,這樣孩子們一起來就能使上熱水。

  在棗樹底下,白新生突然將王滿堂攔住了,看得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屋裡跑出來的。頭髮蓬鬆著,臉還沒有洗。一身睡衣睡褲還沒有換去。王滿堂看著昔日的筱粉蝶,今日老劉家的兒媳婦白新生,從內心湧出一種很滑稽的陌生。

  王滿堂冷冷地問白新生有什麼事。

  白新生說……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我是真心對福來好……您能讓我留下,我謝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新生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就是求您一件事,您千萬別把我過去的事告訴我婆婆……

  王滿堂青著臉說,你還是得做走的打算。福來他媽現在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會留你。

  後院響起柱子的腳步聲,白新生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有時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這天大妞偏偏比往常醒得早。聽到院裡有說話聲,她將窗簾掀起一角,朝外看,見到白新生很急切地跟丈夫說些什麼。大妞想,有什麼事啊,一大早晨就站在院裡說,她得看看去。就穿衣下炕,系著紐襻來到院中。院中一片安靜,王滿堂已經走了,劉家新媳婦的門也緊緊地閉著。大妞想過去敲,又覺不合適,看到周大夫在後院舞劍,就問周大夫剛才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周大夫說有兩隻家雀,在樹上叫了兩聲,飛了。

  福來懵懵懂懂從屋裡出來,見大妞在自家門口站著,問大妞是不是有事?

  大妞說……沒事,沒事,你媳婦,一她,她挺好?

  福來臉一紅說,有什麼好不好的,瞧您。

  這時劉嬸正好出屋,聽了他們的話頭,劉嬸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媽這是關心你,傻小子。

  大妞說……是啊,是啊。

  劉嬸問新生還沒起來,福來說早起來了。這時白新生一挑門簾從裡面走出來,已梳妝一新,精神煥發,喜氣盈盈,跟剛才在王滿堂跟前滿面淚痕的白新生判若兩人。白新生親熱地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王大媽。

  大妞目瞪口呆。

  古建隊的建築工人大部分是文盲,這些人中除了老蕭有點文化以外,絕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了。全中國掀起了掃盲運動,在老石的倡議下,古建隊也成立了掃盲班;參加的多是大攤兒、老剩兒這樣的年輕人。老石也動員老工人參加,老工人們說,幹上木行用不著識字,只認得「東、西。南。北向,前、後、老簷、中」就行了。老石問為什麼,王滿堂說蓋房的樑柱都得有標誌,這幾個字是木匠的準頭。憑了這幾個字。才不會把柱子栽倒了,不會把大樑的東西向弄反了。至於其他的字一概都用不上。老石問王滿堂參加不參加掃盲班,王滿堂說不參加,那是年輕人的事。老石知道王滿堂是不願意和他的徒弟們坐在一個課堂上,特別是不願意和自己的兒子一塊兒念書。老石也不勉強,說王滿堂要是想學,他可以在下邊單獨教。王滿堂不置可否。

  掃盲班就設在隔壁小學校的教室裡,一三五晚上上課。這些白天弄了一天磚頭瓦塊的五大三粗的建築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學校裡,坐在小學生低矮窄小的課桌前,連他們自己也覺著可笑。教室裡,一他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開著彼此的玩笑,熱鬧得像開了鍋一般。

  老石領著一個俊秀的女教師進來了,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掃盲班的語文老師,朱惠芬朱老師。朱惠芬向大家問好,下邊亂哄哄一片嘈雜。這些新學生們連一年級小學生的水平也沒有,一年級的小學生還會起立,喊老師好。可眼前這些大男人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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