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一七


  墜兒嚇了一跳,蹦起來喊,碎啦,碎啦,白新生碎啦!劉福來也碎啦!

  傍晚的時候,劉嬸跟福來很鄭重地來到王家,邀請大妞在辦喜事那天充任娶親太太的角色。在老北京的婚俗中,娶親太太是整個喜事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非男方家有身分的人不能擔當。一般是姑奶奶,是大舅母等才能勝任。劉家在北京沒有直系的血親,只好求助於王家。看樣子劉嬸把白天的事大概已經忘了,在晚上的言談中就說到大妞關照福來確實如母親一般;說到大妞的人品無可挑剔。還說了大妞在燈盞胡同無人能比的人緣,說了大妞作為娶親太太是無可替代的人選。大妞聽了很有些飄飄然,由不得滿口答應下來,連「小老婆」的事也不計較了。

  劉嬸給大妞送了一塊核桃呢布料,說是白新生親自在商店裡為大妞選的。從顏色到質地都是上乘。這也是北京的老規矩,意味著娶親太太也不是白當的。大妞接過料子,用手摩挲,心說這正好是兩個丫頭過年的棉襖罩衣。

  劉嬸走後,大妞對鴨兒說,明天你上街,給白新生跟福來一人配一個膽。

  鴨兒說,又得一塊五。

  到了福來大喜的日子。

  九號院裡擺了三桌酒席,棗樹下的方桌上鋪著桌布,擺著大家送的禮品,有手絹、襪子和香皂,也有茶壺茶碗和花瓶。王家的「劉福來」和「白新生」也挺顯眼地站在禮品當中。

  後院,麥子正給一籠剛出鍋的白麵饅頭點紅點兒,鴨兒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柱子滿頭是汗,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麥子盤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場。大妞到老蕭那兒接新娘子去了。新娘子投親沒故,是老蕭的乾女兒,老蕭那兒自然就該是娘家了。梁子讓墜兒臨時看著,沿炕沿擺了一溜枕頭,為的是讓已經會翻滾的二小子別掉下來。

  來了不少胡同裡的街坊,大家給劉嬸道喜。劉嬸穿著墨綠的對襟襖,毛嘩嘰的西裝褲,很幹練地在人群裡忙來忙去。劉嬸看看頭頂明亮舒展的藍天,看看花花綠綠的禮品,看看窗戶上的紅喜字,又看看嘴裡不住說著吉祥話兒的老街坊,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出來了。一個人稱黃大姨兒的老太太遞過來一塊手絹,也陪著劉嬸紅了一雙眼圈。劉嬸說她這幾十年……實在是不容易……黃大姨兒說苦盡甜來,已經熬出來了。

  大家算計著路線,算計著時辰,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門外有孩子們在嚷:新媳婦進胡同啦,新媳婦進胡同啦!

  劉嬸神了神衣裳,和一群人迎出門去。

  王滿堂點燃了炮仗。

  裝扮得花花綠綠的「華沙」牌小臥車停在九號門口。炮仗聲起,嗩呐聲起,福來和白新生由車上下來,鴨兒往新人身上撒彩色紙屑。福來是照相館的,老闆特別給福來選了一身考究的藏青禮服,給新娘子挑了一套樓空繡花白紗長裙,在大光照相館老闆的安排下,新郎新娘宛若一對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兒。跟著從車裡下來的還有老蕭和大妞,老蕭今日打扮得也相當精神,一改往日邋裡邋遢的不整。大妞身上的紫花軟緞旗袍顯出了華貴與沉穩,特別是髮髻上的那朵喜字紅絨花,明顯地托出了她娶親太太的顯要身分。

  應該說新娘的美豔是驚人的。在人們驚詫新娘那不同于一般的美貌時,新郎很得意地跟大家點頭打著招呼,新娘則羞澀地垂目不語,一步不落地緊隨在新郎身後。

  在門口,正要上臺階的新娘白新生偶一抬眼,那目光與放鞭炮的王滿堂剛好對視,彼此都吃了一驚。

  王滿堂手中的一掛萬字頭突的失了手,在地上猛烈炸開,蛇一樣扭動,崩得人四處逃散。王滿堂剛要說什麼,白新生提早叫了一聲王叔。老蕭將白新生推到劉嬸跟前,說白新生應該先叫媽。白新生叫了媽,劉嬸脆脆地答應了,接著把身後頭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作了介紹。

  大妞走過王滿堂身邊時問,你認識她?

  王滿堂……

  大妞說,她怎麼知道你姓王?

  新人給毛主席、朱總司令的相片鞠完躬又給劉嬸鞠躬。這時,眾人已經在院裡的方桌前落座。劉嬸說承蒙街坊四鄰關照,幫著張羅,福來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婦,如今,她替孩子們謝謝大傢伙了。說罷就讓福來跟新生給大夥敬酒。

  坐在席上的大妞對鴨兒說,多吃肉,夾肥的。又挑了幾塊肉夾在墜兒的碗裡。墜兒正偷偷往兜裡塞糖,兜太小,已經塞滿了,還塞。柱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饅頭,吃得直噎,還吃。街坊們也都不客氣,包括老太太黃姨兒在內,吃得都很投入。五十年代的吃法,吃饅頭、吃肉,沒人動青菜。

  麥子往上端菜。

  新人周旋於各桌之間。

  忽然鴨兒說,媽,我爸呢?

  大妞說,是啊,你爸上哪兒啦……

  此時,王滿堂和老蕭正在王家屋裡爭執。王滿堂說當初是福來他爸爸把他引見給「隆記」掌櫃的的,他得記著人家的好處,不能眼瞅著他們家娶這號媳婦。老蕭說筱粉蝶在婦女生產教養院呆了些日子,從教養院出來就被分配到商店當營業員,自食其力,更何況已經改名叫了白新生。王滿堂說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婦女生產教養院也改變不了暗娼的歷史。老蕭說,共產黨是要救婦女出水火,而你王滿堂是把婦女往火坑裡推。王滿堂則說老蕭把筱粉蝶認幹閨女,瞞著他,瞞著福來他媽,撮和這門親事,太缺德。老蕭說他沒瞞著福來就得了,人家福來願意,福來不嫌,你王滿堂在這兒攪和什麼!

  劉嬸進來了說,我找了你們半天,你們老哥倆在這幹什麼呢?外頭新人等著給你們敬酒哪。

  王滿堂說,不喝!

  老蕭說,不喝也得喝!

  劉嬸說,鴨兒她爸你怎麼了?我們福來可是誠心誠意地敬你。人生大事,娶親也就這一回……

  王滿堂說,娶什麼呀娶,別娶了!

  劉嬸說,這是怎麼了?

  老蕭說,喝多了。

  劉嬸說,他還沒喝哪。

  黃大姨端著酒杯進來說,滿堂你個小子真沒出息,剛開席你就喝高了。

  王滿堂說,黃大姨,您不知道——

  老蕭緊接上說,黃大姨什麼都知道。你喝多了,到後院找個地方醒醒酒去吧。說著就把王滿堂往後邊推。

  這個院裡只有周大夫沒有去喝喜酒。前院喜慶的場面引起他的傷心,他將自己關在家裡,對著桌子上舊日情人的照片出神。那些淡藍的信封,一封封擺在桌子上。

  墜兒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將幾粒糖放在桌子上,說是特意給周叔拿的。墜兒問相片上的阿姨是誰,是不是周叔將來的新媳婦。周大夫苦笑著說她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墜兒說相片上的阿姨很漂亮。周大夫說她是漂亮,太漂亮了,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老蕭和王滿堂推門而入,後頭跟著福來和白新生。老蕭讓墜兒先出去。墜兒就走了。

  福來哀求說,王大爺,是我願意的,這事不怪新生,我求:求您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