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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走下馬道,王滿堂對身後的老蕭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想立柱都是打底下爛,沒承想上頭也……

  老蕭說,東直門年久失修,樓頂漏得跟篩子似的,雨水順著柱頂往下流,不像廊簷下的柱子,雨水只濺泡下頭,所以它上邊比下邊糟得還厲害。這是你勘察不嚴的一個大疏漏,擱有皇上那陣兒你是掉腦袋的罪,連你帶下邊的壯工,都得倒黴。咱們「隆記」名聲之所以十幾代經久不衰,是咱們給大內幹活,向來小心謹慎,不敢有半點差錯。別說立柱,就是一般彩畫,畫上的人兒連根頭髮絲兒都不帶亂的。給國家於跟緒皇上幹是一個理兒。你別以為你當了隊長就什麼都對,就了不起。

  王滿堂說他沒以為自己了不起。

  老蕭說,你心裡以為了,別當我看不出來……你讓我拉渣土……

  王滿堂說,我也跟大夥一塊拉渣土。

  老蕭說,乾坤坎震,各有位置,我就不是運渣土的料。

  兩人說著來到了城樓下的工棚。大攤兒正在跟幾個瓦工說什麼,見王滿堂進來,大攤兒愁眉苦臉地說,南邊高碑店運來的磚不能用。王滿堂問怎的不能用,大攤兒沒說話,遞過來一塊磚,王滿堂拿起雕磚的刀子,用刀一旋,磚碎了。又拿起一塊,用瓦刀一砍,酥的。眾人都無言地看著王滿堂的操作,王滿堂失望地把刀撂在桌上。

  老剩兒說,眼下咱們實在沒地方弄好磚去。

  王滿堂說,老祖宗能造,咱們就能修。修得要跟造的一樣,只能好不能壞。要是你差一截子,我差一截子,咱們中國的這點玩藝成什麼了。

  老剩兒說都是磚,砌上去沒人看得出來。王滿堂說老祖宗看得出來,工人們的良心看得出來,幾十年後老百姓看得出來。老剩兒說再過幾十年,大家都死了,還顧得了那兒。

  王滿堂說,咱們死了可東直門還活著!

  眾人都覺得王滿堂說得對,可又拿不出具體辦法來……王滿堂就讓大家清理舊磚,有多少算多少,再動員附近住家戶,有磚的都獻出來。大攤兒說舊的磚不好清,三合土砌的,硬得跟鐵似的,有的地方還灌了江米汁,一砍,震得虎口疼。王滿堂說虎口疼也得幹,這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大攤兒說門臉的磚湊得差不多了,明兒就可以加固券頂了。一聽這話,老蕭搶先說明天加固券頂不行。大攤兒說隊長還沒有發話,老蕭怎的先說不行。老蕭說正東之門,動工修造需戊戌、辛巳、丙申才是吉日,明天戌午,犯水。

  老剩兒說,蕭先生您這個老迷信,留神我把您當鎮城的物件砌到城牆裡頭去。

  大攤兒說,現在社會上正反一貫道呢,說不定把您當點傳師逮了去。

  老蕭說,一貫道是什麼?一貫道是反動會道門,跟我能挨得上邊嗎?中國建築有中國建築的氣運,這是科學!故宮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兒一墩,任再大的建築,方的、尖的、圓的誰也壓不過它去。為什麼?建築的氣運在那兒呢,這就是中國。

  大家正說著磚的事,有個領導領著一個中年人進來了。領導對大家說這是給古建隊派來的書記,專門負責政治思想工作的,往後大夥有什麼為難的事就找他。

  大攤兒說,我們不用書記,我們有這樣的人。

  領導問是誰。

  大攤兒指著老蕭說就是他。

  大夥都樂。王滿堂讓大家嚴肅些,說派書記是件正經的事情,不要這樣嘻嘻哈哈,顯著咱們很沒有組織。領導告訴大家石書記是代表党的組織的,以後隊上要在工人當中大力發展黨員。

  老石很謙虛。老石說他什麼也不懂,今後就跟大家在一塊兒幹,從頭學起。

  老剩兒說從頭學您得拜師傅。老石說他就拜老剩兒。老剩兒說要拜他,老石的輩兒就慘了。王滿堂制止老剩兒,帶頭鼓掌說,歡迎老石來我們隊上。

  大家鼓掌,掌聲很熱烈。建築工們不拒絕任何新人,甭管你是誰。

  下班的鈴響了,大攤兒問王滿堂明天到底券不券頂。

  王滿堂說券。老蕭說不能券。王滿堂說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老蕭說聽天的。

  老石說,王師傅我看這樣吧,大家有兩個禮拜沒休息了,明天換休一天,讓大家好好歇歇。

  大攤兒說,明兒上茶館泡它一天。

  老剩兒說,筱粉蝶有日子沒出來了。

  第二天下雨。

  從早晨開始就是大雨如注。「陶壺居」茶館裡,王滿堂。老石和大攤兒等坐在桌前喝茶。茶館內非常冷清,往日筱粉蝶唱大鼓的檯子已空空落落,那些賣唱的藝人們不知到哪裡去了,這使得王滿堂和他的徒弟們很有些寂寞和失落。這個茶喝得寡淡又無味兒,沒有活兒可等了,沒有唱兒可聽了,幹嗎還要到茶館來呢?對建築工人來說,茶館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

  寂寥中,大攤兒沒話找話地說,昨天大晴天。今兒就這麼大的雨,老蕭說今天犯水,果不其然,就是上了班也窩工。

  老石說,這個老蕭挺有意思。

  王滿堂說老蕭是個自以為是的老光棍兒,過去的營造場沒有這麼一個人不行,大夥都敬著、捧著,就慣出了一身毛病。其實人倒不錯,是個好人。現在一切都變了,他卻還找不准自己的位置。老石說還是要給老蕭一些照顧,看看隊裡有沒有文書一類的事情讓他幹幹,再不要拉渣土了。王滿堂想說老蕭幹不了文書,老蕭只會扯閒篇兒。王滿堂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老石說東直門的工期重要,但質量比工期更重要。磚的問題,他向上反映,爭取得到組織的支持。

  大攤兒說,這比我們在下頭乾著急強。

  老石說要學會依靠組織,學會依靠群眾。

  王滿堂問老石為什麼願意到古建隊來當書記。老石說他從小就在部隊裡,爹媽都死得早,他跟著部隊走南闖北地慣了。他不懂古建,但他喜歡,走到哪兒都要看看當地的老房子。他特別忘不了他們村裡那座明朝的老戲臺,讓日本人一把火燒了,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疼。那淩空飛簷,那雕樑畫棟,再也找不回來了。王滿堂說有愛古建的心就好,就能跟大夥扭到一塊兒去。

  老剩兒披塊油布,渾身濕淋淋地進來了。從懷裡掏出一塊磚來,興奮地說,你們都在,正好。我回家,我們家南邊藍旗村有個塌了的城圍子,過去是皇上的演武場,那兒遍地都是這種磚。師傅您看行不行?

  王滿堂接過磚掂了掂,又審視了半天,取出刻刀,三兩下刻出朵牡丹花來。

  老剩兒拿過磚花左看右看,愛不釋手,衷心地說,師傅,您是神仙。

  老石看那磚雕說,老王,你沒樣子就能雕出這麼生動的花兒來,這花簡直活了。

  王滿堂說樣子都在他心裡呢。大攤兒問王滿堂這磚行不行。王滿堂說行。但是得到現場看看去。大攤兒說藍旗村那麼遠,到那兒天就黑了。

  王滿堂說,天黑了也去。

  老石也吵吵著要去。王滿堂說那就一塊兒去。

  早晨,王滿堂和他的徒弟們一身泥水地由藍旗村回到了燈盞胡同。院子裡,柱子釘的木匣子已經快完工了。墜兒蹲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看柱子釘匣子。

  墜兒討好地說柱子釘的匣子好。柱子說當然好,他這是用榫頭接的板子,跟牆上的奶箱一樣。墜兒說把小六放裡挺合適。柱子問小六是誰。墜兒說就是西口三號的小六,上個月死的,他爸就給他買了一個這樣的匣子。柱子說他這是意見箱。墜兒問什麼叫意見箱?柱子說他也沒見過,反正就是個匣子唄。

  劉嬸出來倒水,看見柱子釘的意見箱不高興了。說,你這孩子,真是的,給我釘了一個火匣子。

  柱子說,是你讓俺釘匣子的。

  劉嬸說,我讓你釘意見箱,意見箱,懂不懂?

  柱子說,你說了,意見箱就是個匣子。

  王滿堂在一邊看不過去了,讓柱子把那個匣子拆了。柱子不幹,說他學的就是這。王滿堂讓柱子再不要給他丟人現眼,說打明天起讓柱子跟他去古建隊上班。

  王滿堂們進屋去了。

  老剩兒湊到柱子跟前說,兄弟,有你的,您這手藝是打哪兒學來的?

  柱子說是跟他二姨夫。

  老剩兒說,貴二姨夫是——

  柱子說,是縣城仁記棺材鋪的木匠。

  老剩兒說,噢,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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