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一四


  大妞問是不是真縫了二百多針。王滿堂說不過貼了塊橡皮膏。王滿堂說待過兩天就讓那娘兒倆回去,家裡的老娘終是沒人照應。大妞問王滿堂跟著回不回,王滿堂說,我怎麼能回,修東直門的工程馬上就開始了。

  大妞一把拉住王滿堂說,她爹,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仨孩子份上,你千萬不能把我們蹬了!

  王滿堂說他絕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大妞說,往後你夜夜得在我這兒睡。

  王滿堂說,我哪天沒在你這兒睡?

  大妞說,昨天。

  王滿堂一下沒了話,半天,他說……我們在山東也是做了幾年恩愛夫妻的。要是當時真知道她還在,我不會娶你,我那不是耽誤你嗎?現在她來了,拿眼睛巴巴兒地看著我,還是十幾年前的那股勁兒,你說我……我……

  大妞說,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以後沒事不許你老往後院跑。

  又是一個早晨。

  周大夫在後院練劍,福來拿著根棍跟在後頭瞎比劃。

  周大夫說,你這麼瞎劃拉不成,得把氣灌到手上,運到劍尖,讓劍隨著氣走,氣隨著心走。

  福來說,我就隨著您走。

  周大夫說福來是個二百五,再不理他,專心練自己的劍。

  福來是有話要跟周大夫傾訴的,有件事他憋在心裡許久了,他老想找誰敘道敘道,要不他得憋死。找來找去,這個院裡能說上幾句話兒的只有周大夫。所以,今天早晨就跟著周大夫來學劍了。

  周大夫說,練劍要精神集中,不要一副作了賊的模樣。

  福來說,周叔,我要結婚了。

  周大夫停了劍,吃驚地看著福來問,你,你今年多大?

  福來說過了年十八。周大夫說嫩了點兒。福來說不嫩,說他爸有他的時候,比他現在還小兩歲呢。周大夫問女方是幹什麼的。福來說是售貨員,百貨店裡賣洗臉胰子的。周大夫問人品怎麼樣。福來自豪地說是百裡挑一。說燈盞胡同小五他姐就很漂亮了,小五他姐跟她比,只能給她當丫環。周大夫說他問的是人品,沒問長相。無論長得怎麼樣都不重要,關鍵得脾氣好。就福來媽那個脾氣,見誰跟誰打,見誰跟誰抬杠,十個媳婦九個得讓她逼得上了吊。福來說女的很溫順,會體貼人,就是比他大一點兒……也不太大……

  周大夫問,大多少?

  福來說,四歲……

  周大夫說,到底多少?

  福來說,七歲、八歲,是八歲。

  周大夫說,大八歲,你是找小姨兒吧。

  「福來說,我媽就比我爸大八歲,還不是我爸先死的。

  周大夫說,我看你是掉情網裡了。

  福來說,您就沒掉過情……情網裡頭嗎?

  周大夫似觸到難言之隱,回避了這一話題。這時送奶的找到院裡來了,送奶的告訴周大夫,說周大夫的奶箱讓誰給拆了。周大夫就隨著送奶的來到門口,奶箱果然被拆散了。周大夫望著散開的木板直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誰會跟我這小木頭箱子較勁呢,它招誰惹誰了?

  柱子站在影壁前頭說,是俺。俺拆的。

  周大夫說,好好兒的,你訴它幹什麼?

  柱子說,俺要看看那樣頭。

  周大夫問什麼是榫頭。柱子不屑地把臉一扭。

  周大夫只好一塊塊收拾木頭板。柱子說,甭心疼,待會兒俺給你原樣釘上。

  鴨兒和墜兒抬著一桶水晃晃悠悠地來了。桶的大半邊壓在鴨兒的扁擔這頭,就這也把墜兒壓得直伸脖子,咧著嘴,要哭的模樣。墜兒說,姐,我抬不動啦。

  鴨兒鼓勵墜兒再努把勁兒走幾步。墜兒說她是真不行啦……

  在門口的柱子見狀,接過來,把桶提在手裡問,倒哪兒?

  周大夫說,房檐下頭的水缸。

  柱子把一桶水倒進缸裡,水剛剛是個缸底。他看了一下,不言聲拿起另一個桶出去了。

  柱子挑了滿滿一挑水進來了。

  柱子又挑著一挑水進來了。

  柱子把全院的水缸都灌滿了。

  墜兒高興地在院裡一邊擔一邊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周大夫看著滿頭大汗的柱子說,小夥子不惜力,是個實誠人。劉嬸說心眼兒好,善良。惟獨鴨兒沒說話,一拉門進屋去了。

  墜兒把一條手巾遞給柱子,脫口而出說,大哥,你擦汗。柱子聽墜兒管自己叫大哥,一愣。墜兒天真無邪地看著柱子,柱子接過手巾,沖她一笑。

  古建隊的維修工程進入到了艱難的攻堅階段。在一片忙碌的施工現場,王滿堂拍著身上的土順著馬道走下城來。老蕭也是一臉灰土,疲憊不堪地跟在後面。剛才,城樓上要換底部已被雨水泡糟的立柱,王滿堂認為是截墩的活兒,只要把柱子下半截換了就行了。剛要上鋸,在一邊撮渣土的老蕭說慢著,老蕭讓人上去看看。一工人登著架子上頂一探,敢情柱子頂也糟了。人們就說這柱子怪,它兩頭糟……

  明擺著,這根柱子就不是鋸墩而是要徹底更換了。鋸墩的事臨時停工,王滿堂讓大家去備柱子的料。

  大家都很佩服老蕭,說這根柱子不但連工程師,就是連師傅都差點給蒙進去了。蕭師傅有蕭師傅的能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讓大家一捧,老蕭又有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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