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王滿堂是趙家的第十九代傳人。嚴格說他不是趙姓的直系子孫,他是趙家的姑爺。老爺子趙萬和沒有兒子,民國三十二年臨去世的時候就把閨女趙大妞和一把手藝都留給了他,留給了他這個從山東流落到北京的徒弟。王滿堂三十六七歲,有著山東人的挺拔與耿直,言語不多卻說話擲地有聲。黑紅臉膛高鼻樑,濃眉下襯著一雙單眼皮的眼,透出了他的幹練和果斷,也透出了他的男人風度。不止一回,街坊劉嬸悄悄對他的妻子趙大妞說,我怎麼看你們家鴨兒她爸怎麼像關雲長,越來越像。趙大妞不說話,只是樂,人家說她的丈夫像關公總不是壞事。

  現在,像關雲長的王滿堂和他的同伴們在「陶壺居」等活。近半個月了,沒等到任何活計。沒有活計就沒有進項,「隆記」底下幾十戶人家,有的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吃飯的問題讓王滿堂心焦。

  筱粉蝶在磚檯子上仍舊一板一眼地唱她的《王二姐思夫》:

  ……

  想二哥一天吃不下去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去一碗湯。

  什麼叫做飯?哪個叫做湯?

  餓得奴前心貼在後腔。

  ……

  坐在桌角一個叫老剩兒的小夥朝檯子上扔過去一嗓子:吃不下去給我哎,爺們兒這兒也正前心貼後腔哪!

  王滿堂瞪了老剩兒一眼,老剩兒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坐在老剩兒對面的風水先生蕭益土也嫌老剩兒輕狂,不滿地嗔怪道,瞎攪和什麼?你給我好好兒聽唱!聽聽人家筱粉蝶那嗓,脆得跟小水蘿蔔似的。

  老剩兒說,蕭先生,我要像您,早晨肚子裡有一碗炒肝倆薄脆墊底,我也能坐這兒細細地品王二姐。

  老蕭說,就是讓你吃飽了你也聽不出滋味來,你就沒這根弦。

  老剩兒反駁說,那不見得!我從小就聽我媽唱「小老媽在上房打掃塵土」,我不是聽不出好來。

  老剩兒姓史,家住西郊。有個寡婦媽,家裡孩子不少,他是老小,所以才叫了「老剩兒」。也是命,史家的孩子多雖多,卻落不住,小小年紀便一個個急匆匆地奔了黃泉之路,只剩下這個「剩兒」,跟著老母親相依為命。用現在的話說是老剩兒的戀母情結很重,動輒就是「我媽怎的怎的」,把媽老掛在嘴上。史家窮,孩子卻養得嬌,老剩兒十三進「隆記」的時候,腦袋後頭還拴著一根小辮,紮著紅繩,完全是個大孩子。

  王滿堂沒理會老蕭和老剩兒的爭辯。他喝了一口茶說,今天鑼鼓巷李先生家要修房,挑頂換椽子,頂是單簷歇山頂。老剩兒你叫上三個壯工把這個活幹了。

  老剩兒不想去,他說歇山頂他幹不了。

  老蕭也說,老剩兒的活兒軟,戳不起來……

  王滿堂說,怎麼叫戳不起來呢?當初修成王府卷棚的時候我也覺著自個不行呢,還不是摸著幹著,就把活幹出來了?不能什麼都指著師傅,靠著師傅,有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早晚都有單獨挑大樑的時候。

  老剩兒還是有些犯怵。

  王滿堂對老剩兒說,修歇山頂是古建裡最常見的活,你跟著我也修了不少了,去年修故宮神午門的東大房你還記得不?就照那個幹。

  老剩兒說,師傅您不去呀?

  王滿堂說,一個小院擠得下那麼多人?說不定待會兒還有大活,我得在這兒候著。一又囑咐說鑼鼓巷李家是個大宅門,上大宅門幹活得懂規矩,進門記著穿長衫,幹活時脫了,上房前言語一聲,讓人家茅房裡的人提早回避。幹自己的活,別東張西望。無論活幹完沒有,走的時候都把院子給人打掃乾淨……

  老剩兒點頭稱是,準備招呼人上鑼鼓巷。

  王滿堂要來三個肉饅頭,讓老剩兒趁熱吃了。老剩兒有些不好意思。王滿堂說,你別推了,吃飽了快走,還能搶出半天的活來。

  老蕭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先別急,容我算算。今天是十月初四,忌土瘟土府土,忌天賊月建,天地轉殺九土,怕是動土不宜啊!

  眾人看著王滿堂。

  老剩兒也有些猶豫說,師傅……要不就等明天……

  王滿堂對老蕭說,老剩兒他媽病著,他掙一口是—口,你沒看見他都急成什麼了?老蕭,你那老皇曆該收也得收收,不能不管不顧,什麼時候都往外晾。

  老蕭沒有說話,把臉轉向臺上的筱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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