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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到了八月裡秋風一刮

  人人都嚷涼,

  咋得了?一場白露嚴霜一場。

  小嚴霜單打那獨根草,

  瓜噠蝙要甩籽就在蕎麥

  的梗兒上。

  ……

  清脆圓潤的梅花大鼓唱腔在茶館內徘徊縈繞,演唱者是才由天津挪到北京沒兩個月的筱粉蝶。筱粉蝶長得水靈,身段苗條,嗓子也不錯。據說在天津三友軒落子館眼看著就要混出點名堂,也有了三兩個真心實意相捧的有錢爺們兒。誰料想,解放軍一進天津,那些爺們兒就都有些往回縮,三五天不露面是常事。就是來了也是形跡匆匆,全沒了往日的纏綿,沒了往日的熱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這很讓筱粉蝶失落,賣唱的沒了人捧,那是件很失臉面的事,更何況是在筱粉蝶藝術道路很關鍵的火候上。筱粉蝶畢竟年輕,人世不深,她想不通一貫愛玩藝兒的津門爺們兒怎麼了,難道天下還有比泡茶館所大鼓的事兒還大嗎?直到有一天彈弦的瞎子老劉告訴她,白樓的馮三爺在家裡抹了脖子,筱粉蝶還不明白馮三抹脖子跟她有什麼關係。

  老劉說,馮三爺是誰?馮三爺是碼頭上人人懼怕的一霸!你的衣裳首飾,吃喝用項,哪一樣不是馮三爺供著的?馮三爺跟共產黨不對付,有血債,畏罪自殺,你能跑得了干係?

  筱粉蝶說,馮三是馮三,我是我,他們聽的是唱,為嘛躲著我?

  老劉說,你是馮三爺養大的,誰都知道他是你乾爹……

  筱粉蝶說,那不是乾爹,是禽獸!他在我身上幹的事是爹幹的嗎?

  老劉說,他幹什麼也是你乾爹。不管怎麼著,你還是得走。

  筱粉蝶說,您讓我上哪兒啊?

  老劉說,上北京。

  筱粉蝶說,上北京我舉目無親。

  老劉說,我的小姑奶奶,您以為在天津您就有親嗎?

  讓老劉這麼一說,筱粉蝶的眼圈就紅了。她五歲被賣給馮家,長到二十大幾,受盡了淩辱,除了師傅老劉也實在尋不出任何親人了。她問老劉,您走不走?老劉說,我怎麼能走?六個孩子,拖家帶口的。

  筱粉蝶說,我養活您。

  老劉說,先養活你自個兒吧。北京地方大,好活人,你這一走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能紅。我兄弟在安定門「陶壺居」茶館當賬房,人實誠,也熱心。你去找他,興許能給你安插個吃飯的地方。

  就這麼著,筱粉蝶隻身一人從天津來到了北京,在「陶壺居」落了腳。

  「陶壺居」坐落在北京安定門裡,成賢街西口斜對面,坐西朝東,三間門面,裡面進深不小。據說道光時候就存在了。許是成賢街國子監哪位有雅興的大學問心血來潮,踢開裕順、天全、廣泰大茶館不論,單給這個並不高級的二葷鋪茶館取了這麼個很別致的名字,很有「江南茶社」的派頭。

  其實並無江南茶社的內容。「陶壺居」是個坤書館,所謂的坤書就是有一幫女演員,固定在茶館裡,為客人演唱大鼓、時調、曲子什麼的。這些人通常被稱為「大姐兒」或「姑娘」。「姐兒們」在半尺高的磚檯子上挨著長板凳坐了一排,輪著上場。也有客人專門點的,每唱一曲打錢一回,由唱的親自下臺。喝茶的人願給就給,不願給就不給。不給錢,打錢的不能惱,得賠著笑臉一樣熱情,這是規矩。因為這是茶館。人家是沖著茶來的,你的唱只不過是個捎帶。當然,有意捧角的就得多給錢,點名要某某的也得多給錢。這也是規矩。

  光顧「陶壺居」的客人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借大廳堂裡,有潦倒文人,也有弓!車賣漿者流。還有拉房纖的,放印子的,倒騰人口的。亂哄哄中各有各的範圍,互不干擾。茶館的櫃上有鹽水問爐兒,蜂糕、肉饅頭出售,也有糖豆和瓜子兒。鹽水悶爐兒是一種京城常見的比較粗劣的芝麻點心,跟燒餅不同,不禁餓,當不了飯,是吃著玩的,下苦力的對這些品種一般不予問津。他們常常是自帶了吃食,烙餅、窩頭、火燒一類,瓦壺粗碗,就著下等大葉茶,吸溜吸溜,竟也能吃得滿臉放光,滿頭冒汗。

  茶館裡,靠西兩張桌子永遠被幾個黑紅臉膛的壯爺們兒把持著。不明真相的以為他們是鏢局的人,其實那是「隆記」營造場的大小把式。營造場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搞土木建築的,往大裡說是建築公司,往小裡說就是個施工隊。按老北京的規矩,建築行在沒有活計的時候要到固定的茶館裡喝茶等活。這本是針對打零工的小工而言,像「隆記」這樣在九城都很有聲譽的營造場絕不會到茶館來。但現在由於戰亂,由於國民黨的大撤退,他們不得已,也「泡」了茶館。在早先,「隆記」一直是做官活的,也就是說是給皇宮當差的。「隆記」老掌櫃的趙萬和是宮裡帶頂子的走工,手藝精細講究,沒人能比。趙家是建築世家,都說一打建北京就有他們家的份兒。老先祖趙祥是南京人,少年時候就參與過南京端門的修建。永樂十五年,隨大批南方工匠遷到北京,承擔紫禁城的建造施工,是個聰明過人的人,被任命為「營繕所右丞」,人稱趙魯班。從趙祥到這會兒,已經是第十九代了。十九代,北京的五壇八廟加紫禁城,哪件都有趙家的心血在裡頭;哪件趙家的人都能對它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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