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原來從曉默和珍妮一進門,珠珠就溜進於蓮舫的小南屋,抱著她的貓,委委屈屈地坐在床上不吭聲。于蓮舫知道孩子心裡想什麼,也覺著她躲在自己的房裡不合適,幾次催珠珠快去北屋看看爸爸,怎麼說爸爸也是離別了三年由老遠的美國回來的,不能這樣賭氣。但珠珠死活不動彈,她說她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她爸,她爸娶了別的女人,不要她了,她以後還是要跟著媽過。于蓮舫說,要是媽也嫁了別的男人呢?珠珠說,你不會,我知道你!於蓮舫說你知道什麼呀,傻丫頭。這時任楠跑過來叫珠珠,任楠說,姥姥讓我上南屋來找你,說你准在這兒。珠珠說,老太太太精,跟福爾摩斯似的。於蓮舫說珠珠不該這樣說話。任楠說,那老太太也是,明極過察則多疑,活得也夠累的。

  又說北屋飯桌都擺開了,今天大夥在一塊兒吃,還有過年的柴把鴨子呢,他媽今天把他從學校叫回來就是為吃的,不吃白不吃。珠珠說,我就討厭吃鴨子,我要在我媽這兒吃羊肉燉蘿蔔。任楠嗅了嗅說,是挺香的。於蓮舫說,快過去吧,待會兒你奶奶急了。說著找了個大碗,滿滿舀了一碗羊肉,讓珠珠端過去吃。

  對龔家來說今晚這頓飯至關重要,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齊了,這是近幾年少有的事。惠生老太太招呼大夥都坐了,珍妮因為有了剛才坐太師椅的教訓,現在也不敢造次,等著老太太指定了座位才坐下去。龔老爺子坐北朝南,肅容上坐,威嚴得如一座神像。曉初和小保姆將各樣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開交。曉默悄悄對珍妮說,這些端湯倒水的活計本該是她的工作,因為今天是乍到,所以就免了。這一說把珍妮搞得很緊張,鼻尖有些冒汗。任大偉將每人酒杯斟滿,靜等老爺子訓示發話。

  龔矩臣環視了一下他的兒女們說,曉默和他媳婦回來了,很好。今天龔家的人都團圓了,子孫滿堂,這也是祖宗的造化。想我們龔家,從明朝永樂年起世代為醫,數百年深究醫理,悉心參悟為醫之道,為百姓脫災解難,為君王祛病除憂。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行醫為人俱是一理。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日不敢懈怠,無論世事怎麼變化,龔家人做人的基準不能變。還是那句話,勤儉謹慎,愛家愛國。珍妮雖然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對這套古老的中國人生哲學多少有些理解,但對龔老爺子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仍聽得似懂非懂,她小聲問身邊的丈夫,怎麼還要平天下?難道中國還要打仗?曉默無從答起,咳嗽數聲。

  任楠在旁邊為洋舅媽解釋道,平天下是使天下太平,對這個修、齊、治、平,不同時期,不同人物有著不同理解和表現。彼此相繼相承,交相輝映,才呈現出中華文化豐富的內涵和動人的魅力。

  珍妮點點頭,其實她還是不懂,自從邁進龔家大門這一刻起,她覺得她是掉進一個博大精深的洞裡了。無依靠,無抓撓,鬆軟的底使她越陷越深,這種感覺在美國是從未有過的。大夥依著老爺子指示端起酒杯,為曉默夫婦洗塵,珍妮迷惑地問大家是不是又要洗臉,這使得任大偉嘴裡的一口酒差點兒噴出來。曉初告訴珍妮洗塵就是喝酒,吃飯,珍妮仍不解地問為什麼明明是吃飯卻偏要說洗灰塵,到了洗灰塵時能不能說吃飯呢?惠生老太太讓珍妮繞得腦仁兒疼,坐在一邊幾乎不說話,後來夾了一箸菜放到珍妮的小碟裡,想堵住她的嘴。珍妮先說謝謝惠生,又問是什麼菜,任楠成心逗珍妮,便說這叫螞蟻上樹春不老。果然珍妮又瞪大了眼睛,曉初窺覺出母親神色有變,趕緊說就是肉沫炒芹菜,快嘗嘗吧。

  在珍妮一次次為羅漢大蝦、冰糖肘子、菊花魚驚異的時候,珠珠始終只吃她的羊肉蘿蔔,曉默為討好女兒,多次往女兒碗裡夾菜,珠珠碗裡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動。珍妮不時也向珠珠遞過友好的眼神,珠珠只裝看不見。龔老爺子說,珠珠你應該給你母親敬杯酒。珠珠瞪著眼問哪個母親?曉默當時很下不來台說,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

  不料珍妮卻說,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媽媽叫安娜,管爸爸叫傑克……惠生老太太說,哪兒有對老家兒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諱豈是小輩隨便叫的。曉初知道,這是母親對珍妮剛才叫她惠生的回擊,也不能說珍妮不對,也不能說母親不對,各自守著各自的文化陣地,看來以後的交鋒是難免的。惠生老太太將不滿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從珠珠跟前撤走說,什麼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歡這個。珠珠擱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龔老爺子說老太太這是何苦。老太太說,她這是有意氣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曉默有些尷尬,說母親把孩子慣壞了,然後就大談特談阿拉斯加的風光。聽得最有興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問舅舅跟珍妮舅媽結婚是不是也像電影裡一樣,穿著大白裙子進教

  堂?曉默說,他們都不是基督徒,用不著走那過場。龔老爺子聽了問珍妮,你們總該到辦事處登過記了吧?珍妮說沒有登過記,他們覺得彼此合適,就搬到一起住了。龔老爺子說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無顧忌,脫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說法是非法同居。曉初意欲阻止兒子,卻已來不及了。龔老爺子說,一切都應該合乎章法,夫妻之約,焉可不慎,豈能如小孩子過家家兒一般!美利堅縱然新潮,也還有法律管束,婦與夫料不會都是苟合而居。中華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規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況現在。你們的婚事,既然沒有經過任何手續,便是不算數的。來到中國,自然要按中國,的法度,按龔家的規矩辦事才行。

  曉默說我們在美國已經同居快兩年了,在您這兒怎麼會不算數呢?老爺子說,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離者也,君子不二過,這個教訓你已經有過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說,始亂終棄,遠有《西廂記>裡的崔鶯鶯與張生,近有——話在老太太嘴裡轉了倆圈兒,沒說出來,坐在珍妮旁邊的曉默終於松了口氣。珍妮問曉默,說了半天矩臣龔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說什麼矩臣龔,是你爸爸。珍妮趕快道對不起,曉默向珍妮解釋老爺子的意思說,不管我們在美國怎麼樣,在中國一切都得從頭來。珍妮問怎麼從頭來,曉默說從表演戀愛開始。珍妮說有意思極啦,她很願意這樣做。任大偉聽了直咧嘴,曉初認為父親這樣太迂,和珍妮說,今天就算了,明天到辦事處補個登記手續就行了。任楠說明天是週六,大禮拜。曉初說那就禮拜一,早晚都是一樣的。任大偉也說,這不過是個形式問題,何必那麼認真。

  惠生老太太說不是認真不認真的事,龔家還有小一輩。君子教子,導之以道;風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長輩的要時時示以風範才是正家之道。曉默苦著臉看珍妮,珍妮則喜形於色,表現得很激動,說她想起了「別開生面」和「吾從眾也」這兩句很好聽的中國話。這時電話響了,是肥頭打來的,任大偉說總裁你感覺怎麼樣?肥頭說沒什麼不舒服,今天打電話是問問老爺子,東來順包間下周已全部預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飯店吃滿漢全席怎麼樣?任大偉問老爺子吃不吃滿漢全席,龔矩臣說,你讓他甭費精神了,這頓飯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偉不好轉達,便對電話說,你看著辦吧。肥頭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點,因為按老爺子推論他當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曉初對丈夫說,你這朋友關鍵時候來添亂,不招人喜歡。任大偉說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幹什麼。

  在龔家老爺子的干預下,龔曉默與珍妮在莊重婚禮以前必須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兒,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為她安排好的西屋內,因為那是洞房。豈有未行大禮,新娘獨居洞房的道理。商量來商量去,大夥兒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燈光,融融地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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