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任楠就說珠珠是兩面派,當人一套背後一套。任大偉小聲問珠珠,待會兒見了那洋人,管不管她叫媽。珠珠不屑地說,她管我叫媽還差不多,我憑什麼管她叫媽?她又沒生我。再說了,我管她叫媽把我親媽往哪兒擺。任大偉看了看外院南屋,南屋的門緊緊關著,門上沒掛鎖,於蓮舫顯然在家。任楠見父親朝南屋看,也朝南屋看,自言自語地說,珠珠媽挺可憐的。任大偉瞄了一眼北屋,訓斥兒子道,別胡說!珠珠眼圈一紅,進屋去

  了。任楠見狀,對他父親說,爸,您受氣歸受氣,千萬別離婚,要不我比珠珠還慘。任大偉拍拍任楠的肩說,放心吧兒子,我愛你媽愛得昏天黑地。

  在龔家人為龔家大少爺的回歸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於蓮舫的屋內卻是出奇的靜。煤爐上燉著羊肉蘿蔔,爐圈上烤著芝麻燒餅,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滿小屋。於蓮舫在窗前翻閱御醫龔鐘鶴光緒三十四年的醫案,她對那黃連、厚樸的方劑至今不能理解。

  發黃髮脆的醫案中夾著一張龔御醫謄抄的光緒皇帝在病重時親自書寫的,名日《病原》的疾病分析。關於這份《病原》,於蓮舫曾經聽說過,卻從未見識過全文。這次在龔御醫的醫案中找出,覺得十分稀奇珍貴。御醫用小楷將《病原》恭敬錄出,並加以斷句,圈點。可見當時對光緒的病是仔細研究過的。光緒在《病

  原》中說……遺精之病將二十年,前數年每月必發十數次,近數年每月不過二三次,且有無夢不舉即遺泄之時,冬天較甚。近數年遺泄較少者,並非漸愈,乃系腎經虧損太甚,無力發洩之故。痿弱遺精之故,起初由於晝間一聞鑼聲即覺心動而自泄,夜間夢寐亦然。腿膝足踝永遠發涼,稍感風涼則必頭疼體酸,夜間蓋被須極嚴格。其耳鳴腦響亦將近十年,其耳鳴之聲,如風雨金鼓雜遝之音,有較遠之時,有覺近之時。且近年來耳竅不靈,聽話總不真切,蓋亦由於下元虛弱,以致虛熱時常上溢也。腰腿肩背酸沉,每日須令人按捺,此病亦有十二三年矣。行路之時,步履欠實,若稍一旁觀,或手中持物,輒覺足下欹側蕩搖……看到此,於蓮舫想,光緒皇帝四歲登基,彼時不過三十八歲。三十八歲的男子擱現在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在他卻已耳鳴腦響,腰腿酸沉,步履欠實,儼然一八十老翁了。

  堂堂一國之君,虛弱到如此地步,那些御醫們難道都是白白吃飯的麼?龔御醫記錄他給光緒診病次數不下十一二次,每次幾乎都用了黃連、厚朴,看來老頭是抱定這兩味藥不放了。按清廷規定,為帝后診病,同時診視有御醫二三人乃至四五人,悉心參酌後各自開方,交帝后本人審閱,而後圈定一方使用。所以龔老太爺雖然開了方子,皇上並不一定選用,也就是說黃連也罷,厚樸也罷,吃沒吃到光緒嘴裡尚在兩可之中。嚴格說黃連是清熱藥,性味苦寒,針對多是高熱神昏的實證;厚朴辛溫,是芳香化濕藥,對濕阻脾胃有奇效,但無論從哪方面看,對光緒所言的《病原》症狀都不對症,堂堂御醫龔鐘鶴難道還做不到對症下藥這最起碼的一點?或許內中有什麼隱情?

  窗外一陣熱鬧,於蓮舫朝外看,只見任大偉提著沉重的箱子引著龔曉默和洋媳婦珍妮進院來了。龔曉默穿著藍呢大衣,他媳婦則著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塊,白一塊,像是剛刷完房。龔曉初和任楠由東廂房迎出來,簇擁著把兩個人接進正屋去了。

  龔老爺子閉著眼在逍遙椅上一搖一搖地聽《四郎探母》,正聽到鐵鏡公主唱「他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時,一夥人裹著冷氣旋風一樣旋進來了。龔曉默一聲「爸」,唬得龔矩臣嚇了一跳,趕看清真是兒子時激動得怎麼也站不起來了。龔曉默說,爸您坐著別動,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說著把珍妮推到老爺子跟前介紹說,這就是珍妮·德裡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著龔矩臣雙肩,在他滿是老年斑的臉上親親熱熱地挨了一下。只這一下,使龔矩臣的腦袋嗡地一聲,差點背過氣去。定過神兒來心內埋怨,兒媳婦這樣舉動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國禮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廚房指導小保姆做柴把鴨子,柴把鴨子是龔家的傳統菜,做一隻鴨子足足要佔用兩天時間。柴把鴨子只有大年除夕才在龔家飯桌上出現一次。每回做柴把鴨子都是惠生老太太親自去市場選購,挑選中肥北京填鴨。殺宰晾乾後剁去膀爪,用佐料醃漬一宿後,由小缸裡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頭,切成細條,再用冬筍、冬菇、苔菜、火腿相佐,與鴨條捆紮一起,放入深盤中,加佐料又蒸半日,直到飯桌擺開,鴨子才能啟鍋。聽到上房的響動,惠生老太太趕緊向小保姆交代了幾句,解下圍裙,用手攏攏頭髮,朝北屋走來。

  惠生老太太一推門,首先看到的是兒媳背影。身材很苗條,穿了一雙白旅遊鞋,腦後紮了個馬尾巴,黃色的頭髮一甩一甩的,跟孫女珠珠沒什麼兩樣。這一切給愛挑眼的老太太感覺是太隨便了點,怎麼說也是第一次進龔家門,就這種打扮足見不懂規矩,她的媽也不知是怎麼教育她的。當初她進龔家大門時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紅衣裙,坐了四抬大轎吹吹打打進來的。就是離了婚的於蓮舫,初進這家時也是打扮得齊齊整整,讓兒子用「上海」汽車接來的。正想著,兒媳轉過身來,見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擁抱親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臉頰被對方弄得濕漉漉的,但又不好當著人擦拭,心裡覺得很彆扭。再看媳婦,到底與國人不同,眼珠綠得發藍,皮膚白皙得能看見小血管,直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著這樣的媳婦,龔家不知會

  收穫一個什麼樣的孫子。所幸珍妮會講中國話,說得挺利落也能將意思表達清楚,這多少縮短了由於長相差異而帶來的隔閡。

  曉初夫婦忙著幫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熱水,讓他們洗臉。珍妮看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水問,為什麼要洗臉,這是中國的風俗嗎?曉默趕緊解釋說,老北京風沙大,出趟門回來不擦把臉,就是一臉灰,所以進門都先洗臉,來了遠道客人也讓洗臉。珍妮就問,現在呢?現在北京也是一臉灰?曉初說,這是習慣,不洗也可以。珍妮說她不洗,任大偉就把水端出去了。

  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悅,覺得這媳婦是個半生,不懂情理。大夥都坐下喝茶,說話,珍妮坐在太師椅上左看右看,任大偉悄悄過去對她說,這把上首的太師椅不是小輩人坐的,老家兒在,他們只能坐旁邊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聲趕快站起來。老爺子說,沒那麼些舊禮兒了,不必講究那些,在家裡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謹了。老太太對珍妮說,龔家是世家,規矩多,或許她慢慢兒就習慣了。珍妮說她會注意的。珍妮和曉默給大夥送由美國帶來的禮物,多是頭巾、巧克力什麼的,給老爺子和任大偉一人一瓶威士忌。曉默從箱子里拉出一隻絨絨的玩具狗,準備給女兒珠珠時,才發現珠珠始終就沒在房裡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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