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只是讓老先生這有時有點地一說顯得太神秘,也太殘酷了。大凡什麼事一做過頭,就讓人不可信。氣功就是明顯的一個例子,本來挺好的一件事,硬是自己神吹砸了自己的牌子。惠生老太太說,我們可不是吹,我們是掛得起御醫牌子的人家,老太爺是六品御醫,當年與肖、施、孔、汪四大名醫是齊名的,老爺子本人也當過研究員,診脈看病,丁是丁,卯是卯,怎麼說是神吹。肥頭說,這樣吧,七日後如若不死,我來看望老先生,請老先生在東來順吃鍋子。說著走到西牆掛曆前,在老爺子說的死日那一天重重畫了一個圓圈。老爺子說,甭畫了,您來不了。肥頭說那不一定,我出門就去東來順預訂席面。

  說著掏出診費放在桌上,任大偉讓他快些收起,老爺子也說不要死人的錢,這使肥頭很不高興。於蓮舫看著這場生死之賭,覺得頗為新奇,這是她進入醫學界二十年所沒有見過的事。但任大偉仍堅持要開方子,說既然來看病,怎能空手而歸。龔老爺子拗不過,難以推諉,說了幾味藥,無外是半夏、甘草、大棗什麼的,讓於蓮舫寫出兩份,一份交肥頭帶走,一份自家留存。於蓮舫留意方劑,是以黃連、厚樸擔綱,桂枝、半夏相佐,也不便說些什麼。

  任大偉與肥頭走出龔家,於蓮舫追出垂花門,說是想用一下任大偉的大哥大。任大偉說老爺子屋裡有電話。于蓮舫說不想在老爺子屋裡打,任大偉當下明白了什麼,神經兮兮地笑笑,把大哥大遞給於蓮舫。於蓮舫拿著大哥大進到自己的南屋,只一會兒就出來了。任大偉問打好了?於蓮舫說打好了。任大偉說我知道你給誰打。於蓮舫說知道又怎樣。任大偉問那頭還沒動靜麼?於蓮舫裝糊塗地說,哪頭啊?任大偉說,用我的電話還跟我繞圈子,真有你的。於蓮舫就不再說話。肥頭站在一邊看兩人一問一答,有些心不在焉,他還在想著七日後自己將逝世的事,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可思議,就覺得今天挺晦氣。

  3

  街上的雪越下越大,中午的時候天陰沉黑暗得像是傍晚。于蓮舫坐在清雅茶館裡靜靜地品著一壺雙熏茉莉,一雙眼只朝門口看,明顯地是在等人。這個清雅茶館開張有兩年了,主家是個熱衷茶文化的社會閒人,效仿過去的清茶館,開了這處買賣。因地處裡街背巷,知道的人不多,喝茶的自然有限,倒真應了清雅茶館的名聲。掌櫃的見於蓮舫一個人寂寞,便主動上來搭話,說是若沒吃飯他可以到對門叫一籠豬肉白菜包子,那包子薄皮大餡,不亞于天津狗不理。於蓮舫說已經吃過了,就再不搭理。

  掌櫃覺得沒趣,也覺得於蓮舫這人脾氣挺怪,便怏怏地走到櫃前,拿了塊布抹那茶葉罐子。

  近一點半的時候張悅才來,戴著護耳帽子,扣著大口罩,像是得了重感冒。張悅徑直走到於蓮舫桌前,背靠著廳堂坐了。於蓮舫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沒有,只是鼻子對冷空氣有點過敏。掌櫃的過來問張悅喝什麼,張悅說什麼也不要,就著於蓮舫這壺茶潤潤嗓子就行了。掌櫃的拿過一個茶碗,遠遠地站了,再不來干擾。張悅看了一下表說他下午兩點鐘還有事情。

  於蓮舫問什麼事情,張悅說是有關部門領導找他談話。於蓮舫聯想到最近聽說衛生部門有要提拔他的傳聞,自然不好攔。知道他不可能多坐,心裡難免有些發堵。張悅抓住於蓮舫的手,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一雙眼神倒也含情脈脈。於蓮舫多少有些感動,眼睛便有些濕,柔聲地問道,你還好吧。張悅說好什麼,人活著,心早死了。於蓮舫說,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是哀莫大於心不死,我這邊事情已解決三年了,苦苦地傻等,死等,掰著手指頭一日一日地算著等,這日子真不是好過的。想想看,究竟為了什麼呀?張悅使勁攥了攥於蓮舫的手說,你再等等。彩蘭的胳膊上周因為下雪,摔骨折了,吊著石膏,整天疼得哼哼,這種時候我不能再提分手的話,待她的胳膊有好轉……於蓮舫覺得張悅的手很涼,濕漉漉的,讓人不舒服,就把手抽了。不知怎麼的,看見張悅,她突然想起她的第一個孩子,儘管那個孩子與眼前的張悅毫無關係——

  張悅是她中學同學,1969年上山下鄉,她、張悅和龔曉默一同在陝西延安插隊,三個人剛好在一個村。同在這裡落戶的還有六女八男,一共十四個人,熱熱鬧鬧一大幫。後來,知青們陸續招工走了,知青點隻剩下龔曉默和於蓮舫。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於蓮舫和龔曉默坐在窯洞裡,兩人先是為命運掉淚,繼而吃面喝酒,最後於蓮舫自然而然進了龔曉默的被窩……那晚上天很黑,外面雨聲淅瀝,遠處有狗在吠,溫熱的被裡只有兩顆緊貼著的、彼此能感受到的、咚咚作響的心。於蓮舫光滑的身子像條魚,龔曉默的手在魚的身上搜尋,以一個即將成熟的男人的顫慄,撫摸著女人的神秘……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於蓮舫幾乎夜夜來到龔曉默的窯洞。

  怕人發覺,大多是夜深人靜時,於蓮舫偷偷溜出,龔曉默刻意留門。時間一久,他們發現了這種擔心的多餘,知青院坐落在村對面的山坡上,中間隔著一條溪。村裡人累了一天,吃罷飯早早歇了,沒有誰顧及到溝對面夜靜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的這一切。但于蓮舫和龔曉默知道這種變化的巨大,他們在對方身上體味到了作為男人和女人的樂趣,他們覺得幸福。不能招工算什麼,只要能這樣夜夜相守,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癡迷之後是疲倦,疲倦過後是癡迷。鄉村裡這條睡過八名知青的大土炕上,只剩下這對男女在大有作為。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衛生院鍋爐房燒鍋爐的張悅回來看他們,張悅帶來了縣食品廠生產的硬得像磚頭一樣的核桃酥和衛生院注射室搞出來的兌了水的酒精。張悅很夠義氣,在招走的十幾個人中,只有他時常回來看看於蓮舫和龔曉默。因為張悅的到來,龔曉默到村裡「走」了一圈,捎帶回九個雞蛋,一塊幹驢肉。這塊驢肉是村東頭張旺才的,張旺才捨不得吃,掛在簷下已大半年了,是專等著給他父親辦周年用的,至於雞蛋,是各戶雞窩的雜牌產品。等待驢肉爛熟的當兒,於蓮舫出去了一趟,這時張悅對龔曉默說,你跟她睡覺了。龔曉默掩飾說沒有的事。張悅說,瞞不過我,我看得出,女人睡過的沒睡過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龔曉默說張悅是主觀唯心,張悅說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裡明白。又說他最近在衛生院看過了女人生孩子。原來以為一個新生命誕生了,是件很美麗的事,父親難以壓抑的激動,母親洋溢著幸福溫馨的笑容,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怕人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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