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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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於蓮舫總覺這個說法有些牽強,矯情。她認為,龔家祖父在這兒是把藥用錯了,是逆其道而行之。正欲說什麼,只見龔家女婿任大偉急匆匆由東屋奔出,直奔龔老爺子的正房而來。任大偉是龔家老爺子「不稱心」的女婿,以老爺子「嫁女必勝吾家者,娶婦必不若吾家者」的古舊原則,任大偉的小業主門第是配不上龔家女兒龔曉初的。為這,結婚時龔矩臣與女兒幾乎到了斷絕關係的程度。 他認為,任大偉的父親倒騰青菜,為商為賈,重利輕義,與世代儒醫的龔家不可同日而語,以年輕人的時髦話來說是不在一個檔次上。但女兒不聽他這一套,執意要嫁,龔老爺子不能硬擋,只好順其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的小兩口結婚後恩愛甜美,臉也沒紅過,特別是外孫任楠的誕生,使龔老夫婦由威嚴的祖父、祖母而轉化為慈祥的姥爺、姥姥,使得龔老爺子覺得再沒有對女婿板臉的必要,關係相對有所緩和。再加上兒子龔曉默在家中是甩手大爺,連換燈泡一類的事情也做不來,壓根兒靠不上,這個家裡裡外外全仗著外姓人任大偉。從買糧搬煤到通陰溝修電門,哪樣也離不了人家,關係也就沒必要搞得那麼僵。 有一次院裡的藤蘿架被風刮倒了,大風地裡,任大偉光著膀子站在木梯上錘子斧子一通猛掄。惠生老太太對丈夫說,也別淨嫌人家,小家子自有小家子的長處。這活兒你讓曉默幹,打死他也不會上那梯子。龔矩臣當時鼻翼扇了扇,什麼也沒說。當晚惠生老太太做了龔家拿手菜醋燜肉,燙了一壺花雕,把女婿叫過來,跟老丈人共用晚餐,由此女婿才徹底得到認可。這兩年,任大偉發了,這正是靠了倒騰青菜的父母賦予的經濟頭腦。他開始倒彩電, 後來又倒汽車,現在正搞房地產。啤酒肚催起來了,名牌穿上了,頭髮改了樣式,說話變了腔調。但無論怎麼變,在老丈人跟前總還收斂三分,生怕老爺子說他是「小人得志」。相反的,對老爺子老太太倒更加畢恭畢敬地孝敬起來,每天早晚還知道跑過來問問安,隔三差五給老兩口買些新鮮可口的吃食。老太太說,這頭草驢,硬讓龔家給調教出來了。 任大偉進了屋對岳父說他有位朋友,是某集團總裁,想讓岳父給看看病。龔矩臣說再不要亮什麼總裁的招牌,我反感這個。 任大偉說總裁也是一種職業,就跟掏大糞的時傳祥、種莊稼的陳永貴似的,都是勞動人民。任大偉知道,龔矩臣對「勞動人民」這個詞特別敏感,「文革」時龔老爺子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封建主義殘渣餘孽」被批鬥關押,為此老爺子很想不通。但所能讓老爺子認罪服輸的只有一條:缺乏對勞動人民的階級感情。這些年龔老爺子一直也沒鬧明白,既然對勞動人民認識不夠,缺乏感情,那他自己又該算作什麼?人民大概總該算的,人民代表的選票每回街道都是給送到家來的,不是人民該不會有這待遇。至於「勞動」,他認為他給人看病收費也該是按勞取酬,不能算作剝削。但他不知道為什麼,卻總劃不進「勞動人民」之列。 果然,任大偉提「勞動人民」之後,龔老爺子再不說什麼,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看著牆上楊柳青的一副《蓮花湖》出神。任大偉問老爺子這時候可有時間,說病人已經來了,在他的屋裡等著呢。龔老爺子說,你就會幹這先斬後奏的事,把人領來了還問我有沒有時間。這時老太太一挑簾子由里間出來,對任大偉說,老爺子已久不給人看病了,再不要往家領這些雜七雜八的人。任大偉說,閑著也是閑著,看看病也是為人民服務。老太太說,看病就是看病,我們不義診。任大偉說這個例外,這是他小學同學,總不能跟同學張嘴要錢吧,那樣,十二條小學的校友們還不把他罵死。 老太太說,你的同學太多啦,今兒一個,明兒一個,你岳父又不是校醫。任大偉說,治病救人,積陰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兒。老太太說,再別說積德的事,你爸爸積這點德都叫人散完了。說著飛快掃了一眼於蓮舫,於蓮舫不自覺地低下頭去,臉霎時變得通紅。惠生老太太並不理會于蓮舫的表情,繼續說道,老爺子也是人,古道熱腸應該有,但我們也得穿衣吃飯。士可貧,而不可窮,這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老太爺活著時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計算的,到後來票子發毛,費用就以金條來論價,老太爺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癒頭痛之疾,禮金是四兩黃金。 到了曉默父親這輩也是決不降價的,病家邀請出診,管接管送,診費大洋十元。那時候的錢值錢,兩毛錢能買二斤豬肉,買二十三個芝麻醬大燒餅,一個巡警的月工資才六塊。我們這個家業是幾輩人憑本事掙來的,怎能張嘴就白乾。任大偉還要說什麼,老爺子不耐煩地說,叫那人來吧。任大偉就領進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總裁。總裁昂頭挺肚,腦滿腸肥一副凡人不想理的樣子,譜擺得很大。老爺子問了幾句話,對方的大哥大開始叫喚,肥頭就拉出電線開始使勁喊叫,老爺子直搖頭,老太太說,打個電話,使那麼大勁兒幹什麼,又不是在馬路上。肥頭並不理會這揶揄,照舊喊。任大偉說,咱院周圍都是高樓,把電波擋住了,不喊不行。于蓮舫看那人洪聲大嗓的,便問任大偉肥頭有什麼病,任大偉說是心慌氣短。老太太笑道,這嗓門賽過唱黑頭的了,還氣短? 龔老爺子一邊診脈肥頭一邊打電話,脈診完了,電話也打完了。肥頭等著老爺子開藥,老爺子把手一揮說不用吃藥。任大偉說好歹總得開點藥,比如說十全大補湯什麼的,肥頭也點著頭說就是。老爺子拱拱手說,愚醫學問有限,已無力回天,您還是趕緊到大醫院去吧。任大偉想必定是剛才肥頭的舉止讓老爺子看不慣,惱了,便周旋說大醫院裡淨是實習大夫,能看出什麼名堂來。總裁是慕名而來,一見老輩之風儀,二見醫術之精湛,老爺子怎能讓人失望。龔矩臣打量了肥頭半天,終於還是搖頭。這下肥頭急了,刨根問底要搞個究竟。 老爺子被逼無奈,竟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來:回去準備後事吧。眾人一聽相顧愕然,屋裡一下冷了場。後來肥頭哈哈地笑起來,說老先生真幽默,以他這樣一頓能吃一隻烤乳豬,喝半斤茅臺的主兒卻要準備後事,連點譜也沒有。他不過是覺著說話有些氣短,是因為那個生活過度沒有節制也未可知,怎能無端妄說。龔老爺子閉了眼再不說話,任大偉為了下臺,就拉於蓮舫,讓於蓮舫給開點兒六味地黃湯之類的藥。於蓮舫尚未置可否,龔老爺子朗聲言道,六味地黃乃滋陰補腎之藥,豈救得了這病人膏肓的死症?不要白費那工夫了,又 說肥頭死於七日後夜間淩晨一時,這是定數。任大偉就顯得很尷尬,倒是肥頭擺出一副很大度氣派來,站在屋中央,手舞足蹈地說,死也沒什麼可怕。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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