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舜銓說,叫你從西北趕回來,一來是見一見舜鋙,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們的大哥,你是老小兒,你更應該主動些;二來那個匣子也該打開了,如今,金家舜字輩的人只剩下了我們三個,這個匣子這時候不開,怕是再沒機會了。

  舜銓說的匣子,是指1998年在拆毀西院套間時在夾牆中發現的一個小匣子。當時舜銓給我寫信,說此匣系民國26年父親由法國回來翻蓋西院房屋時所藏,內裝何物,尚是未知,既然翻出來了,便是到了該出來的時候,目前該匣暫由他保存,以後伺機打開。

  這次我一進門,舜銓又提到匣子,並起身將一鑲嵌螺鈿的楠木匣由櫃中取出,用布擦拭了,放在燈下,小匣立時熠熠生輝。匣上精緻的小銅鎖雖已銹蝕變綠,卻仍牢牢鎖定在環扣上。舜銓說趁著三個人都在,打開它,也算他對我們有了交代。

  舜銓的妻子麗英和女兒青青端著飯由小廚房進來,見我在桌前坐著,吃了一驚。麗英放下碗說,您怎麼悄默聲兒地就回來了?下午讓青青去車站接了,沒接著,以為您坐明天的車呢。我說,沒什麼行李,用不著接,又不是不認識家。青青說。姑爸爸越發顯得年輕啦,您瞧瞧我媽,都成了半大老太太啦。連花衣裳都不敢穿,到底比不上姑爸爸。青青這個現代青年也直呼我為「姑爸爸」,想必是受了她父親的教誨。滿族人常將家中長輩女子的稱呼男性化,以示尊重,正如光緒稱慈禧為「親爸爸」一樣,舜銓大約也常在女兒面前說你姑爸爸如何如何,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叫「姑爸爸」了。麗英要去廚房再添兩個菜,我說不必了,炸醬麵挺好。麗英就請示丈夫,舜銓說,舜銘不是外人,不必再另炒菜了,罎子裡有泡好的糖醋白菜,可以上一碟,那是她在外頭吃不到的。我問糖醋白菜是誰做的,舜銓說當然是他,那驕傲自得的神情就像個小孩子。這糖醋白菜是我們家傳了三四代的保留食品,即取白菜心切成菱狀,再與雕成梅花形狀的紅胡蘿蔔同用白糖和上好白醋醃制,封存壇中,隨吃隨取,吃時再配以鮮綠香菜,紅綠白相間,酸甜適口,好看又好吃。

  四個人就圍坐在燈下吃飯,飯菜雖簡單,餐具卻精美,這怕也是舜銓對昔日貴族風範的惟一保留了。麗英對我很客氣,也很拘謹,說話也總是「您、您」的,讓我很不自在。

  麗英原本是東城織襪廠的工人,現在退休在家,容貌不佳,身段也略顯粗短,文化水平只有小學畢業,她與老七舜銓結婚的時候我還在北京,因為老三、老四搗亂,結婚的喜宴竟不能在家裡舉行,被迫改在船板胡同麗英的娘家,就這,還砸了人家的暖壺。我母親知道,舜銓對這門親事是極不滿意,也是極不情願的,但終因形勢所迫而同意,做了個孝順兒子。麗英雖與舜銓年齡相差甚遠,卻很知足,且性情溫順,不僅對我母親菽水承歡,扇枕溫席,盡心侍奉,對丈夫也知冷知熱,黽勉從事。每每念及她的這些好處,都使我稱謝不盡,感激涕零。

  母親去世,青青降生,舜銓時已年近六旬。

  舜銓老來得女,愛惜備至,慣縱異常,揮墨作畫時亦常抱至膝上,筆端順著孩子嘴巴走。青青說芭蕉下的大公雞得背著小雞,於是站在岩石上引頸長鳴的公雞就立刻斂羽收翎,背上馱著一隻小雞雛,就地刨食,變作一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之模樣;青青說過橋的老頭要坐在樹上吃桃,拄杖穿袍的老先生便「馬齒長而童心尚在」,丟了拐杖很麻利地上了樹……

  「三中全會」以後,舜銓的生活似乎平靜而清閒,用他的話說是「圍爐而坐,煮沉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悠悠自得其樂也」。然而我仍從那「自得其樂」的字裡行間體味到了他心靈的孤寂與情感上的空缺。今日在飯桌上,從麗英對麵條的響亮吸吞和熱烈咀嚼中,我又一次看出了這對夫婦的差距與隔膜,這個差距不是一代可以跨越的。我走出了這個家門,使我丟掉了某些矜持和習慣,但老七舜銓不行。老七舜銓從未走出過這個家,從未走出過這種氛圍,即使有社會交往,也是在他那極有限的書畫小圈子裡周旋而沒有其他。舜銓對書畫很有研究,尤擅長於工筆重彩,他常說,畫忌六氣,一曰俗氣,如村女塗脂;二曰匠氣,工而無韻;三曰火氣,有筆杖而鋒芒太露;四曰草氣,粗率過甚,絕少文雅;五曰閨閣氣,苗條軟弱,全無骨力;六曰蹴黑氣,無知妄作,俗不可耐。舜銓的畫據美術界人士評論,認為襲郎士寧之風卻又比郎氣骨渾厚,縱逸瀟灑,無論從構圖還是著彩上,都顯示出極高的天分與功力。徐悲鴻在北平初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時,曾請舜銓佐力,金七爺名聲由此在古城更為大噪,求畫者門庭若市,一紙到手,視若拱璧,收藏家們更是以得舜銓畫為美事。然而後來,舜銓的畫漸漸被人們淡忘了,他的悲劇在於走不出自己,走不出禁錮他的家庭圈子。張大千、徐悲鴻均遊歷外洋,走遍九州山水,得河山之真諦,就是恭親王後裔,人稱王孫畫家的溥心佘,亦是留學德國,取得兩個博士學位的大儒。舜銓的與社會脫節,鑽進象牙塔閉門造畫,使他的視野、畫風、魄力受到了極大局限,無甚長進,最終也只被人們認為是絕佳的「文人畫」而已。

  二

  吃完飯,我和青青在她的房裡聊天。青青讓我猜她爸爸的小匣子裡可能藏有什麼寶貝,我說一定是金條、金剛鑽之類的啦。青青說,要是那樣我爸就發了,問題是這個匣子分量不重,搖起來也沒聲響,好像沒您說的那些東西。我說,那就是遺囑了,你爺爺的遺囑。青青說,最好不是遺囑,您想想。匣子在民國26年就砌到牆裡去了,您可是這以後才出生的,遺囑上真有東西,可是沒您的份兒啊!

  這真是我以前所沒想到的。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十幾歲女孩兒的精明,小小的孩子,竟在這裡巧妙地給我墊了一磚。我甚至懷疑,今晚這段關於小匣子的談話,是她和她的母親早已設計好的,以無意間的提出給我暗示,將我推入名不正言不順之境地,小家子氣的精心算計,讓人覺得可笑,同時也覺得窮苦時候的關切與相依已變作了永不再來的回憶,讓人遺憾。我看著青青,她長得像她的母親,除了皮膚,絲毫沒有這個家庭的任何特徵。我想到,按輩分她該排到「衍」字,卻怎麼不倫不類地叫了「青青」?問她的名字是誰取的,她說是姥姥,由姥姥又扯出大舅、二舅、老姨等住在船板胡同的一大家子人。青青說她舅舅們為這個匣子天天往這兒跑,動員她爸爸打開,可她爸爸死活護著,不但不讓開,連碰也不讓他們碰,她爸說了,這家裡還有大爺和姑爸爸,必須等聚齊了才能開,三個人一日不齊他等一日,一年不齊他等一年,十年不齊他等十年。青青說,您說我爸傻不傻?

  我聽了很動情,掀起門簾看了看隔壁的舜銓,他已經躺下了,畢竟是近八十歲的人了,還能等十年嗎?

  我來到舜銓床頭,躺下了的舜銓見我還沒有睡就說,早點兒歇著吧,明天還要到王府飯店去看老大,你們是頭一次見面。我說金舜鋙大概不知道我是誰,他想了想說可能,又說我不該一口一個「金舜鋙」,舜鋙畢竟是大哥,我這樣沒規矩,讓外人聽了笑話。

  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哥沒有好感,聽母親說他魁梧偉岸,不苟言笑,對誰都是冷而又冷的。有一回報上刊了他的戎裝照片,他的母親瓜爾佳氏不滿地點著報紙說舜鋙這個名字叫壞了,「鋙」者,劍也,命中註定他要陣馬風檣、干戈一生的。要是依了她的主意不叫舜鋙而叫做舜鈁,豈不就成了鼎彝之家的主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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