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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9.曲罷一聲長歎

  曲罷一聲長歎,歎宵光何限。共倚雕闌,蒹葭霧鎖雲程斷。空對著影珊珊,月映琅玕,慘淒淒樹咽秋蟬,冷颼颼落葉聲殘,淚眼孜孜相看。離愁兩地何日接幽歡。

  一

  悠悠簫聲浸潤在清涼的夜色中,吹的是《滿庭芳》——《夢中緣》中一段。那細膩清麗的曲調,將門外喧囂的聲浪隔斷,把世界變得水一般靜。小院裡樹影婆娑。東側粉牆依然,西側紫藤依然,只是那粉牆已然斑駁,紫藤已顯零亂,月光下,顯出難以掩蓋的破敗來。

  花廳亮著燈,簫聲從裡面傳出,使人有隔世之感。然而利用遊廊巧妙改建成的小廚房和裡面散溢出的肉末兒炸醬的香氣,則給這《滿庭芳》平添了一層戲謔浪漫之氣。

  《滿庭芳》曲牌屬北曲正宮,曲調當順暢柔美,極少跌宕,今日這簫卻吹得晦澀匆忙,宮商錯亂,似輾轉不安的狐兔。又似斷續紛雜的急雨,浮躁中還多了幾分難耐。

  我提著行李,繞過曾是開滿芍藥花如今卻變作下水池的土台,鑽過晾滿各色衣衫的鐵絲,向燈光走去。花廳的門虛掩著,門縫裡透出久違了的氣息,這氣息無時無刻不在這個家族的各個角落存在著,雖然時光荏苒,世事更迭,卻仍舊頑強執拗地存在著,薰染著來到這裡的一切人和物。儘管我身著90年代的服裝。進門前也是滿腦子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自進入這簫聲與月色相融的小院,渾身的燥熱便立即退去,沸騰活躍的思考也仿佛化作固定的符號,在腦海中淡化、隱退,浸來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驚歎角色的轉換竟會這般快捷,甚至驚歎離家、回家,回家、離家,這幾十年來風浸塵淫,對我竟無多改變……

  我在門口久久地站著,看著坐在繡墩上的吹簫人,看著他身後巨大的畫案,還有那粉牆與紫藤。我做女孩兒的時候,他便在這裡吹,在這裡畫,如今依然如故,多少年了啊!

  我叫了聲七哥,簫聲倏然而止,舜銓回過身來看見我說,噢,是舜銘嗎?我說是,就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舜銓比我上次見時又老了一些,皮膚上已有皺紋出現。稀疏的頭髮也再尋不出一根黑髮。然而細高的身材依舊挺拔,儒雅持重之氣依舊貫穿於舉手投足之間。

  他長得很像他母親。

  祖父給後輩們留下的占了半條街近三百間房屋的偌大府第和東直門外長著百余棵高大白果樹的大片墳地,在我記事時就已所剩無幾。後來經「文革」的浩劫,更是山窮水盡,四壁蕭然,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所幸後有政策的落實,部分房產和查抄物品的歸還,才使我們有了這五間花廳和這座荒廢的小院。舊時,小院是花園的一隅,其能倖存是因為我母親和舜銓一直住著,前面的正房和庭院早已被拆毀,代之以某單位的家屬樓,朱紅的大門和精美的石獅也早不知去向了。

  老七舜銓在金家兄弟中是與我接觸最多的一個,從我在這座宅院中降生到離家,在我的生活中始終有他的影子。「文革」中,我的哥哥們幾乎沒有誰逃過了劫難。舜銓也被剃了陰陽頭,一條街一條街地遊鬥,我便跑前跑後地跟著,在心靈上同樣承受著高帽木牌的重壓和皮帶的抽打。什麼也不為,就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是個不會害人也不會防人的人。他對誰都溫良恭儉讓,對誰都抱以孩子般的純真,包括那些燒他字畫的紅衛兵。他曾商量著請求人家,能不能把他的畫燒了而將張大幹、溥心佘、徐悲鴻等朋友的畫留下?紅衛兵說不成,他說那就只好燒了,以他之拙作,能與這些精品同化莊周蝴蝶也算幸事。

  舜銓每天晚上都吹簫,頂著陰陽頭的時候也吹,所吹多是清末戲曲家張堅的《夢中緣》,「離愁兩地何日接幽歡」。聽到簫聲,母親便搖頭歎息,說老七又想柳四咪了。

  我的歸來使舜銓很高興,他問我西北是不是已經下雪了,榆林還有沒有駱駝等等,我一一作答。昏黃的燈下,兄妹相聚,語言雖淡,卻滲透著摯愛親情。聊了很多無關緊要的話以後,舜銓突然跟我說,舜鋙回來了。

  我的心情一下變得有些緊張。舜銓看了我一眼說,老大是從臺灣經香港過來的,在北京只待三天。

  我問是否攜著夫人。

  舜銓嗯了一聲。

  舜鋙是金家長子,如果清廷依舊,該是父親鎮國將軍爵位的繼承人。

  但這位長子卻早早地造了反。作為一名熱血青年,他也曾真誠地追隨「革命」、反叛封建家庭,但他加入的是國民黨,後又進了軍統,最終成為國民黨軍界一名炙手可熱,雙手沾滿共產黨、進步人士鮮血的人物。外界無人知曉他還有過金舜鋙這樣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在他的檔案中或許還能查到,然而他那眾所周知的「大名」,在我們家裡卻從未被任何人叫起過。「文革」中最讓舜銓吃苦的就是舜鋙了,那時候他在臺灣幹「反共救國團」幹得正上勁兒。

  見我的思路拋錨,舜銓補充說他是聽政府部門來電話通知才知道的,他以為老大會回家看看,看來老大沒這個意思,從走出這個家門到現在,他已經有五十多年沒回來過了。舜銓說,這次老大回來似乎也是個別人知道,他不想興師動眾。

  我說,他當然不想興師動眾了,他金舜鋙罪孽深重,劣跡昭著,這回政府能讓他回來,也是給了很大面子,料他無顏見故里親朋,更愧對父母亡靈,偷偷摸摸,連家也不敢進是必然的。

  舜銓沒接我的話,這樣的話滿是孝悌思想的他是說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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