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九〇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裡一圈圈轉磨,如今是想灌藕粉也灌不下去了。

  舅老爺來家,二娘向舅老爺求主意。舅老爺見了老六搖頭說怕是不好。二娘說孩子阿瑪不在家,無論如何也得舅老爺做主,這是他阿瑪最喜歡的一個,真有什麼怎麼向他阿瑪交代?舅老爺說,再喜歡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打針吃藥,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這都是有定數的。二娘說,真就投辦法了嗎?舅老爺說,容我算算看。說罷摸出一把麻錢,在桌上一把撒開,上為艮,下為坤,合而為爻卦。二娘也是懂得易經的人,一見這卦象眼淚就撲簌簌往下直淌。舅老爺說,你也看見了,這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他回去,誰也沒辦法,擋也擋不住。二娘說,舅老爺是高人,萬望想個變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老爺說,我有什麼法子?你看這卦,艮為山為止,坤為地為順,順從而止,上實下空。是困頓危厄之象,從卦上看,鬼在本宮,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風邪,外宮也有暗鬼,伺機而動,上下有鬼,內傷兼外感,是為雜症,鬼動卦中,藥力也難扶持,雖良醫也不能救……

  舅老爺說得沒錯,那天沒過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挾持著奔了黃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臨死前,他在炕上輾轉反側,怪聲號啕,真如一條喝了雄黃的大長蟲,幾個人也按捺不住。那時金家的孩子們各個斂聲屏氣,縮在自己的房內不敢出來,靜聽著偏院裡發出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哀號。老六折騰到天黑,漸漸地沒了氣息,挺了。直到偏院傳出話兒說,六少爺走了,大夥兒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金家宅門兒裡沒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撫著僵了的老六屍身哇哇大哭,大家勸也勸不住。第二天,二娘讓老張去白雲觀請武道長派幾個道士過來做法事,老張去了又回來了,說老道沒派來道士,卻讓帶回一張畫得花裡胡哨的符,讓貼在偏院的門口。老張傳達老道的話說,什麼法事也不要做,金家這個老六從根兒上來說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老道沒有道破它的來龍去脈就已經是很給它面子了,讓它知趣一點兒,趕快上它該去的地方,別再禍害人。親戚們此時誰也不再說什麼「貴人自有天相」的話了。舅老爺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落住終不能算這個家裡的人,給他一副薄棺材好歹葬了就是,也算他沒白到世上走一遭。

  那副寒磣的白皮棺材抬進院來的時候,二娘見了幾乎心疼得昏了過去,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破爛窮酸的棺材,連漆也不上一道,用這樣的棺材來裝殮她的兒子,讓她何以心安!我母親也說,這棺材太差了點兒,裝街上凍餓而死的倒臥還差不多,裝金枝玉葉的哥兒忒不合適,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稱。二娘讓管事的去換,被劉媽攔了,劉媽說,太太糊塗了,哪兒有空棺材抬進又抬出的道理?舅老爺的主意沒錯,太太忘了哥兒「應該長在貧賤之家」的話嗎?命中註定就是命中註定的,還哥兒一個舒坦自在吧,讓他順順當當地托生,比什麼都好。

  二娘不再堅持,眼瞅著四個杠夫抬著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門。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歲,他沒能過了陰曆冬月初十他的九歲生日。

  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洩露。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桿菌引起的一種傳染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至於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只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麼匆匆忙忙、稀裡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髮全部脫光,終日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兒,得兩個人架著才能從屋裡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報上有過報道,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它是由傷寒桿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麼直接聯繫,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了。

  三

  我在這個家裡長成一個混沌的小丫頭的時候,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就是我們家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銓,也進入了青壯年的行列,成了京師名畫家。隨著時間的消磨,人們對老六的傳說已經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那個憂鬱的、早逝的男孩兒。

  偏偏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時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個神奇的、半人半龍的老六,他和母親給我說的老麻猴子,和大家時常談論的院裡的狐仙,和我所嚮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躍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親領著我去一個叫做「橋兒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經能認出胡同口牆上的藍色搪瓷標牌,是「雀兒胡同」,不是「橋兒胡同」,而父親偏說是「橋兒」不是「雀兒」,讓我回家對母親也務必要說是「橋兒」,不能說是「雀兒」,否則以後就再不帶我出來遛彎兒。在北京人的發音中,「橋兒」和「雀兒」實在沒有什麼不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三聲,往往說快了就「橋」、「雀」不分了,但父親則囑咐我一定要將兩個字分清楚,萬不可弄含混了

  既然父親喜歡,我心裡也樂得真把「橋兒」當「雀兒」了。父親去橋兒胡同沒坐他那輛馬車,坐的是三輪,我坐在父親身邊,聽著身底下鏈條的啦啦響聲,從小洞裡看著車夫一彎一彎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覺。父親拍著我的肩說,別睡啊,留神著涼。我嗯了一聲,並沒有多少清醒。父親說,馬上就到你謝娘家了,你要聽話,別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兒。我問哪個六哥……父親說當然就是那個長犄角的六哥,還能有誰!我聽了一激靈,困意全消。我說,真是咱們家的老六嗎?父親說,當然。

  胡同很小,沒有雀也沒有橋,只有一堆堆的爛布,臭氣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門口,讓人噁心。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破布都是從髒土堆撿來的,靠收破爛兒收來的,晾曬乾了,用糨子打成袼褙,賣給做鞋的鞋場,一塊格褙能賣八大枚,八大枚能買一斤雜面。這片地面,家家都打格褙,家家都吃雜面湯,成了「橋兒」的一道風景。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略微乾淨點兒的小院裡,院裡北房三間,東房塌了,南面是一溜牆,有棵歪斜的棗樹,半死不活地戳在那裡。樹底下有個半大小子在撕鋪襯①,(①鋪村:老北京話,指糟爛的破布。)往板子上抹糨子,將那些爛布一塊塊貼上去。牆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亮光,冒著騰騰的水汽,顯得很有點兒朝氣蓬勃。

  那半大小子見我們進來了,頭也沒抬,一雙沾滿了糨子的手,依舊靈巧地在那塊板上抹來抹去,沒受到絲毫影響。

  父親叫了一聲六兒,半大小子嗯哪了一聲,沒有顯出熱情。

  這時,從北屋裡閃出個四十歲左右的白淨婦人來,腦後挽了個元寶鬏兒,穿了件藍夾襖,打著黑綁腿帶,一雙藍地兒藍花的繡花鞋不沾一點兒土星,渾身上下透著那麼幹淨利落,透著那麼精神。

  父親讓我管她叫謝娘,我叫了,謝娘把我攬在懷裡,誇我是個懂事的丫兒。謝娘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兒,跟我母親身上的「雙妹」脾花露水絕不相同,相比較,還是這胰子味兒顯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隨和一些。

  我喜歡這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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