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九


  猴子三兒坐在地上剝花生吃。見我瞅它,就朝我齜牙。舅太太說,你不要招三兒,三兒是我的孩子,除了不會說話,它什麼都懂。我說,三兒不跑嗎?舅太太的臉明顯地沉下來,我知道觸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趕緊補充說,比如說上房、上樹什麼的。舅太太說,三兒最聽話不過,也是我調教出來了,我不發話,甭說上樹。它連桌子也不敢上。我說,三兒不像只猴兒。舅太太說,三兒壓根不是猴兒,它是個跟你一樣的人。我明白了,我在這裡的地位是和這只猴並齊的,就對三兒更沒有好感。三兒似乎對我也沒什麼好印象,總是很警惕地用眼睛瞄著我。

  舅太太從精美的餑餑盒裡拿出一塊薩其馬給我吃,說是特意為我留的地安門桂英齋的奶油薩其馬。桂英齋因離皇城近,點心很有宮廷風味,尤其薩其馬,是選用內蒙古運來的奶油和麵製成的,跟一般餑餑鋪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點是柔軟細膩、入口即化。舅太太的這塊薩其馬說是出自桂英齋卻不知擱了有多少年頭,一股難聞的哈喇味兒不說,還死硬,只一口,我的上牙膛就硌破了,再看手裡的點心。只有一個白印兒。舅太太說,你在你們家怕永遠吃不上這麼正宗的薩其馬,你們家那麼多孩子,你阿瑪能給你們買點破白糖缸爐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這兒吃獨食也是你的福氣。我說,舅太太說得對,沒舅太太疼我,我永遠吃不上這麼有味道的點心。

  這時田姑娘進來說,側福晉聽說小格格來了,讓小格格過去呢。

  我的身子剛暖和過來又得出去,心裡老大不樂意。舅太太好像不願意我在她的屋裡多待,踱到南炕拉過抽煙的家什說,你去吧,我也得歇歇兒了。猴子三兒噌的一下子躥到炕上,乖巧地將煙槍遞到舅太太手裡。我不知道猴子三兒會不會點煙泡,我不想看,覺得噁心。

  四

  我跟著田姑娘繞出垂花門向北院走,田姑娘邊走邊說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兒大不如去年,怕是過不了今年春天之類的話。

  舅姨太太的房間裡很暗,很重的黴味混雜著中藥味,是股讓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內所有的窗戶縫兒都用高麗紙糊著,更顯得密不透風。透過窗戶玻璃,能看見東牆根下的黑棗樹在寒風裡搖曳。這棵棗樹壯大而茂盛。年年結棗,黑棗成熟落地,無人拾撿,年復一年,樹下結了一層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著很多爐灰,灰下面埋著茉莉花的枝,每到開春,舅姨太太都要將它們細心刨出,讓它們發芽開花。舅姨太太房間的窗櫺與一般的不同,精巧華麗,很像故宮麗景軒的窗櫺,那上面雕著許多飛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與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個行動遲緩的人。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寫毛筆字,精緻的水墨刻印箋上有兩行娟秀的行書: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舅姨太太見我進來了,立即擱下手裡的筆,投給我一個笑。我給舅姨太太請了安,將前面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著嘴樂。她笑著對田姑娘說,這個丫丫,一門心思地吃,請安手裡還攥著塊薩其馬。我說這是舅太太賞的,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說,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擱那兒吧,別難為你了。我巴不得與這塊薩其馬脫離關係,很痛快地把它擱在了屋外窗臺上。舅姨太太說,你吃薩其馬,薩其馬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我說就是鋪子裡賣的點心罷了。舅姨太太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薩其馬是滿語,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寫是這樣寫。說著舅姨太太在紙上寫出了一串漂亮的滿文。舅姨太太說,滿文字母在詞頭、詞中、詞尾寫法都不一樣,我去年教你的詞句還記得嗎?我胡亂在紙上畫了些圈點,舅姨太太歪著頭看了半天說,天哪,你寫的這是什麼呀,鬼畫符嗎?在這上頭你比寶力格差遠了。我說寶力格會蒙文,蒙文跟滿文很貼近,他自然要比我強。舅姨太太說。寶力格會說蒙古話不假,可他大字兒不識,他是從零開始的,他喜歡曲子,他抄了不少民間的曲兒,滿、漢文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我說滿文已經死了,現在沒有誰用它說話了。舅姨太太說,你怎麼能這樣看呢?我們的老祖宗就是用這種語言說話的,等將來你死了以後,總要跟祖宗們見面,可你把祖先的語言都忘了,怎麼給祖先請安呢?

  我沒想過自己死後會有這樣的難堪,的確沒想過。別人家的後代與祖先見面大概都不存在語言障礙問題,這樣令後代頭疼的事也只有我們滿族才會出現,更具體說只有閑得無聊,能細細品味什麼「……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的舅姨太太才思慮得出。滿文太難了,在我以後所學的語種中,哪種都比滿文容易,所以,我對滿文一直熱愛不起來,儘管它是我祖先曾經使用過的語言。

  舅姨太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喘,她的臉是腫著的,蒼白得沒有一點光澤。我聽劉媽說過,「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說男人腿腫,女人頭腫,這樣的病人大多預後不良,是活不了多長時間的徵兆。舅姨太太眼見著戴了「帽」,大概壽命也是極其有限的了,明年我來,不知她還能不能在。

  舅姨太太接下來問我。你每年還要給姨太太去上墳嗎?我知道,與舅姨太太談話的最終話題都會落在這上邊,這也是慣例了。我說每年都去給姨太太上墳,年年不落。舅姨太太掐著指頭說,算起來,你姨太太去世已經兩年多了。我說是的,有兩年多了。舅姨太太說,你的太太也是忒厲害,至死不能容納人家,不就是出身不光彩嗎?話說回來了,出身光彩的又有誰能輪得上給人做小?唉……舅姨太太說到的人物,是指我的祖母和不久前在我們家悲慘逝去的姨祖母,那位姨祖母是祖父由外面買來的妓女,在金家住了近幾十年,至死也沒得到金家的接納與認可。我每年來鏡兒胡同,能問及這位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的只有舅姨太太一人。這其中難免沒有同病相憐的悲哀。我說,姨太太死的時候,我父親還在墳地請了戲班子唱戲,熱鬧極啦。舅姨太太說,這我知道,你去年來就跟我說過這事兒。我說,我們家的姨太太很漂亮。比二格格舜鋂還漂亮。舅姨太太說,你見過二格格?我說是聽劉媽說的。舅姨太太笑著說,你姨太太再漂亮也是個半大老太太了,你們家把人關在小偏院兒裡,一關幾十年,多漂亮的人兒也讓你們家揉搓完了,她自己要早早地走,也是她的造化……可憐的人哪!

  我不想說姨太太的事。我們金家的人誰也不想說姨太太的事。姨太太在我們家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只有到了舅姨太太這兒。她似乎才變得無比重要起來。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舅姨太太的黃鳥就標本一樣地在籠裡待著,蔫頭蔫腦的不出一聲。這只鳥是去年我們家老四用三十元的價格為舅姨太太買來的。舅姨太太說當初在東北曠野常聽見鷹叫,回來以後再也沒聽過那蒼涼的聲音。老四就帶著這只黃鳥每天上二閘,去福壽公主墳一帶,那裡清靜,天上有鷹,讓黃鳥壓鷹叫。果然,這只鳥兒學了一口鷹鳴,這一下身價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塊買,老四不賣。老四興沖沖地把鳥給舅姨太太送來了,博舅姨太太高興。誰想,不過一年,它什麼也不會了。

  晚飯我在舅太太屋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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