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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直接受順福信馬由韁之害的是金家老二、老三、老四。順福說老二跟四咪拿槍打過共產黨,而且有時間有地點有情節,老二便只得承認打過共產黨,承認自己私自藏過槍,承認是三青團骨幹,否則皮肉之苦是熬不過去的。高壓之下必有冤鬼,老二又交代出老三在六國飯店與黃四咪會晤了國民黨特務頭子某某人。由於某某人的出現使案情變得更為重大而神秘,老三也由大棚群居而轉為小間單練,一日三餐有專人伺候,常有「人物」級的領導來關心,生怕這條網中的大魚脫鉤而逃,當然目的是從這條魚嘴裡扯出更大的魚來。老三怯弱的秉性使他對這一切不能正確理解,他認為這是人們對生命即將結束者的寬恕與憐憫。生命即將離去,其他也就不必太在乎了。在單間裡,他揮揮灑灑地寫了十余萬字與黃四咪相識相知的經過,內中對黃四咪的傾慕思念之情盡溢字裡行間。專案組逐字逐句對這十萬字進行分析,摘出有關老三、老四及順福的部分。作為彈藥進行友邦支援,於是老四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又成為重點擊破的情節。老四說他與黃四咪去妙峰山是與共產黨遊擊隊秘密聯絡,但外調人回來說妙峰山壓根兒就沒有過共產黨遊擊隊,金舜鏜的遊擊隊不知所指為何。猛攻之下,老四只好交代是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參加國民黨三青團組織的東城青年春遊野餐會,而不是去會什麼共產黨的遊擊隊。將共產黨的遊擊隊與國民黨三青團混為一談。嚴重地混淆了階級陣線。老四挨一頓臭揍是必然的。夜晚,老四痛定思痛,認為這頓皮肉之苦源自老三的揭發,老三不該把當年在父親面前兜出來的老底兒又亮在外人面前,以他的苦痛換取自己一時的苟安。想到此,老四大呼,拿紙來,我要揭發!

  案情因老四戲迷式的想像力,因他經常將戲曲與生活難以分清的頭腦,變得熱鬧複雜,變得真偽莫辨。老四揭發順福不但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還是受蔣介石親自指揮的、潛伏在東直門外以燒大碗為掩護的特務,他有十八般變化,他化裝成的美女可以以假亂真;老四揭發老二舜鎛也是奇人,不但會開飛機,有隨時投奔臺灣蔣匪幫的可能,還掌握著發報技術,能利用雷電傳出無線電電波與全國的美蔣特務聯繫;老四說老三貌似膽怯實則賊膽包天,更有鼓上蚤時遷的飛簷走壁之術,多次盜竊國家機密不說,還配製毒藥,毒死結發之妻靜蘊,因為他的這些行徑都被靜蘊發現了……

  「文革」中舜鏜想像力的豐富完全超過了當今某些不入流作家胡編亂造的極限,或許也如體味創作的快感一樣,舜鏜在揭發中充分享受到了寫作的愉快,從而愈發變得不可收拾。以致人們開始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了。總之這場使造反派覺得越打越覺荒唐、越打越沒味兒的戰鬥終於以一個集體聯合批鬥會的召開而匆匆收場。

  批鬥會是在金家舊宅舉行的,連順福也在內,挨鬥者按各人的角色裝扮好了,便開始掛牌登場。台下頭站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兒幾個在人家面前耍「派」的基本群眾。如今基本群眾變成了基本觀眾,金家幾位爺的威風徹底掃地了,特別是在房頂上使槍的老二,往日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一張臉慘白得像張紙,沒有半點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隨時有倒下去的可能。他們每個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謂罪行就是他們彼此揭發的內容,造反派並沒給增添一點枝葉。台下的街坊聽得木然。許是這樣的會參加得太多的緣故,9號院的羅大爺甚至說,這會開得沒精神,金家的哥兒幾個像瘟雞,不如前幾天鬥一貫道白瘸子連喊帶蹦的好看。大家也說沒甚意思,想回家做飯,又礙著造反隊的情面,只得在太陽地兒蹲了曬太陽,跟著造反派喊些口號,好容易盼著遊街開始了,才覺著有了些希望。遊街時。老二打頭,老三、老四緊跟。順福斷後。老二和順福背上像唱戲的武生一樣各插了四面白旗,以便這支特務隊伍的首尾有所呼應,四個人每人一面銅鑼,那鑼也是出自我們家的庫房,是昔日弟兄們開戲用的傢伙。依著造反派的規定,四個人要敲一聲鑼罵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風刮得很猛,「特務之隊」在風中走得很艱難。老二的臉色讓人聯想到僵屍,那腿只是在機械邁動,他已經沒了自己;老三在機警沉著地應對指揮者發出號令的同時,注意將小堂鑼打出了花樣,讓人想到了小丑出臺的鑼鼓點兒;老四咧著大嘴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吼,死勁敲擊著大鑼,大有裝瘋賣傻之勢;順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時刻沒忘自已的管理角色,訴說自己罪行的時候仍忘不了低聲吆喝前面三位步子走齊了,保持著隊伍的一條直線。風吹得隊伍首尾的小旗獵獵作響,隊伍繞著破舊的金家宅院轉了一圈又一圈,街坊們看得沒勁,終於散了,最後只剩了三兩個觀眾,多是半大孩子。「特務之隊」仍在轉著,因為造反派沒有讓他們停下來。我看著疲憊不堪的哥哥們,只想起「門戶凋殘賓客在」、「西風吹盡王侯宅」這些很悲慘的句子。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將精力集中在排頭的老二身上,母親說其他幾個問題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勁兒,他的心氣高,怕受不了這個。所以我和舜銓做好了準備,只要老二一倒下,我們倆立刻就過去把他架住……

  那是金家兄弟最難忘的一次聚會,這一切真應了死鬼靜蘊說的兄不友、弟不恭,親情疏冷,事變百出的預言,只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的慘烈,這樣的殘酷。

  當晚,老三、老四回去了,老二仍住在後院小屋裡。母親熬了一碗小米粥讓我給他送過去。

  我端著粥來到小屋,門開著,老二正在燈下呆坐。他的四周是沉沉的夜色,陰冷、寂寥。他的表情僵硬木然,眼睛已不會轉動,一隻手半握著,仍保持著白日握著銅鑼的姿勢,而在我看來,那手握著的只是虛空,是風。我將粥放在他的面前,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詞匯在此刻變得太蒼白,語言也變得太無力,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著我的哥哥。雖然無言,透過老二的神情我也能感受到他那微弱、絕望、受傷的靈魂在顫抖、哭泣。或許他不再逃避什麼。不再怕什麼,因為他已經經受了一切,體會了一切,他已經無所謂了。

  風中裹挾著一股讓人難以抵禦的寒氣,我聞到了血的腥氣。

  我說,二哥,喝點兒粥吧。

  他沒有言語,也沒有看那粥。

  許久,他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吃春餅。

  聽到「春餅」,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那溫馨的餅與這寒朔的風距離畢竟太遙遠。我想,老二在想什麼呢?這種時候要吃春餅,他大概……我不敢將這種感覺告訴母親,在我心的深處,還懷著一絲僥倖。

  其實那天晚上,他儘管人還在。靈魂已經離我們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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