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九


  三

  戰爭在「文革」時期達到白熱化程度。

  那時親戚們對金家都避之猶恐不及,連篇累牘的檄文,大轟大嗡的氣勢,搞得人神魂不安。

  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風,順福來了,穿著件黑棉襖,花白的頭髮蓬著,眼角仍舊爛著,胳膊上那個鮮亮的造反紅袖箍讓人十分觸目驚心。母親不知順福所來何為,心裡七上八下的沒有準譜兒,但順福一聲「表姑」,卻叫得我母親差點掉下眼淚來。母親讓他快別這麼叫,免得受牽連。順福說他不怕,他是貧農,解放時劃成分,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只有幾個孩子跟一筐碗,連那虛胖的老婆也沒能留住,他這樣的人不當貧農誰當貧農?母親提醒說他還做過偽警察。他說不礙事兒,政府有政策,舊社會的一般警察共產黨不予追究,當過隊長以上的才算事兒,他那時不過是最底下的小嘍囉罷了。母親說沒事兒就好,接下來就張羅著為他做炸醬麵。順福說有日子沒吃母親烙的春餅了。母親說春餅不是一半天能做出來的,什麼時候那哥兒幾個湊齊了給你們好好做一頓吃。

  順福聽母親提那哥兒幾個,這才說明來意。原來他是找舜鎛,讓舜鎛寫個條子證明槍的確是丟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說不清楚,就是他的貧農身份也保護不了他。母親一聽,當時臉色兒就變了,說金家成分高,這次運動受衝擊是難免的,勸順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麼槍的事。順福說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那個一解放就沒了影兒的黃四咪實際是個國民黨特務,斜街那所大院,曾經是國民黨東城黨部,解放軍剛一圍城,黃四咪就隨著黨部撤到臺灣去了,演文明戲不過是一種職業掩護。黃四咪在金家發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個三青團員,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現在共產黨追查黃四咪的事兒,要過關的不止是他順福,他實在算不得什麼,按老四的話說,他不過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要緊的是那幾只見天兒跟黃四咪鬼混的金錢豹,他們要說清自己恐怕得費點兒精神。

  順福走後,母親有些六神無主,天快黑的時候讓我趕快將老二、老三、老四叫回來。看母親那陰沉的臉色,我也體味到事情的嚴重,不敢耽擱,在北京東西南北一通猛跑,晚上十點來鐘的時候才把那哥兒三個攢回金家老宅。應該說那是一次「反革命的串聯」,是國民黨向共產黨負隅頑抗、訂立攻守同盟的黑會,以我後來檢查交代的話說,是我充當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聯絡員,立場已經徹底站到階級敵人一邊去了。我至今認為以後對我的一切懲罰都不冤,親情和政治相比,後者比前者更主要,但那時我卻是真真地忘了政治。《四郎探母》楊延輝招贅番邦。等於投敵叛國,回來探望母親,母子雖然相認,終歸還是挨了一個大嘴巴,——不能因了親情便使得一切都變得含混不清,這個道理該永遠記著。

  那天晚上,聽了黃四咪的事,老二、老三、老四的臉都顯得發青發綠,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無可奈何。舜錤膽小,自從知道要追查黃四咪的事就開始渾身發抖,衣裳索索的,連那椅子也跟著吱呀呀地響。舜鎛不說話,繃著臉坐在那裡只往嘴裡灌釅茶,老四舜鏜問他槍的事,他也不言語。在我的印象中,整整一個晚上,他沒有說過一兩句完整的話。我由此作出推斷,這個老二大概攤的事兒最多。老四舜鏜像只狼一樣在屋裡轉來轉去,從桌子到門,又從門到桌子,沒有一刻停歇。母親說,老四你別轉了,你這麼轉我眼暈。舜鏜這才坐下來,坐也只坐了一會兒,不到兩分鐘他又站起來開始轉了。母親看他的樣子可憐,便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為這個黃四咪你們的父親也給你們開過會。敲打過你們,竟沒人聽他一句話……

  三個人都不言語。

  夜已經很深了。起了風,後院那些樹在風中發出呼呼的聲響,院中立靠在牆上的洗衣服的盆被刮倒了,咣啷啷的一聲,嚇得人一震。舜鏜說他要回去了,明天一大早還得上班。舜錤也說走。母親沒留他們。屋裡只剩了舜鎛,他說他想在家裡住幾天。母親知道,他才離過婚,回去也是一個人,便讓我在後院小屋為他安頓鋪蓋。

  我一邊鋪床一邊對舜鎛說,二哥,你們真的參加過三青團呀?舜鎛說,見他的鬼,我知道三青團是誰?我說,黃四咪值得你們哥兒三個這麼費精氣神兒,可見魅力之大,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女人。舜鎛說,我倒真沒料到她是那邊的人,她不像特務啊!我說,她要像特務,也不會當女特務了。舜鎛說,黃四咪是個很隨和的人,比那個姓柳的隨和多了。我說,這話我信,能讓順福也為之傾心的女人足見心理學學得好,她能使自己適應各個層次,換句話說,她是受過訓練的。舜鎛說拋開政治來說,黃四咪還是個可人的女子,他這一輩子也就遇上黃四咪這樣一個真正能讓他動心的女性,偏偏還是個特務。那晚在小屋裡,是舜鎛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但總共歸納起來也不過七八句。他死以後,我仔細分析過這七八句話。竟尋不出他為年輕時的荒唐而懊悔的成分,尋不出成為以後諸多罪名的根據。他內心的深處,還是被那個黃四咪迷惑著,所以那槍的事,我也料定是他和黃四咪把順福裝進去了。

  大字報、專案組隨著蕭蕭的秋風而來,老二、老三、老四和順福,都以極快速度進入了各自所屬單位的專政隊。順福的貧農身份如紙做的保護傘,在疾風暴雨中屁事不頂,他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性質比原來就是壞人的金家哥仨更為嚴重。為此他很憤怒,為了證明造反派抓錯了人,為了證明他是無產階級的一員,他開始了全面徹底的揭發。不會寫字的他,口頭交代後只知在記錄上接手印,按了多少印他已記不清了,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差。專案人員提出上午交代的與下午交代的相互矛盾,他也不管,一切都順著辦案人的提示與想法走。比如專案組人讓他回憶舜鎛有無血債問題,他會不假思索地說有,而且有鼻子有眼地說舜鎛與黃四咪借他的槍不是去德勝門外打兔子而是去打共產黨。並且那槍至今私藏在舜鎛處。人家問在斜街的大院裡當年都有誰在排戲,他也會立即列舉出一大堆平日嚮往已久又見不著的名人,如楊月樓、馬連良什麼的,他所提供的人有的在光緒年間就已作古,卻又在國民黨的黨部出現,風馬牛不相及,讓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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