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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五

  演出這天,父親調動了金家的全部實力,組成了陣容強大的啦啦隊,除了領銜叫好兒的廚子老王以外,還以每人一塊大洋的價兒雇了些戲混子,並明確告之,只許給《鎖麟囊》叫好兒,其餘劇目不許出聲,當然也不許起哄。彼時,名媛唱戲,與角兒們不同,叫好兒的是五花八門,好似唱戲的不是正規軍,叫好兒的自然也不必正經一樣,故而,逢有這樣的演出,一般都要在劇場四處貼上「禁止怪聲叫好兒」的紙條。父親為雇叫好兒的花了三百大洋,也就是說,在那天的劇場裡,至少有三百個人是專為捧我大姐而來的,其中還不包括金宋兩家的親眷和署長調動來的大批警察。後臺的一切由舅老爺照料,後臺老闆自然要打點到,給銀元二十封,每封二十。上下場挑簾的也得送大洋,你總不能讓角兒自己掀開門簾鑽出來,再起范兒演唱吧,那樣還不讓下頭樂死,所以挑簾的也很重要,也不敢怠慢,得給錢。除此以外,打鼓的、彈琴的、飲場的、看門的、跑堂的、扔手巾把的、管電的無不得一一送禮,落下一個,保不齊就得出點兒什麼事。其實,在這眾多的人裡,舅老爺忘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操琴的董戈。在前臺後臺,在嘩嘩的大洋聲中,董戈一直抱著琴默默地坐在後臺不起眼的角落裡,充任著可有可無又必不可少的角色。也不是舅老爺沒想起他來,是舅老爺覺得這個醫院的雜役絕沒有撂挑子、使壞的勇氣,懂得「社會主義」的舅老爺看人看得准極了。

  鼓樂響起,頭場關靜儀女士的《四郎探母》唱得不錯,到底是梅蘭芳的弟子,一招一式,一腔一調,酷似她的老師,那段鐵鏡公主與楊四郎的對唱更是爐火純青,兩人一個上句一個下句,唱腔速度越來越快,情緒呼應越來越緊,蓋口處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場內好聲大起,就連父親雇的那些「不許喊好兒」的人也情不自禁叫起好兒來了。可不麼,好戲人人聽著過癮,甭管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錢。

  鐵鏡公主剛唱完,下邊還有楊四郎的唱,就有人端著個小茶壺上臺,給關女士飲場了。楊四郎很有激情地在唱,他的媳婦在旁邊端著茶壺喝水,這從情節上說總有點兒荒誕,但那時就是這麼個風氣,有身份的角兒都要飲場,並不是為了渴,也不是為了潤嗓子,就是為了一種派,惟此才算夠份兒。不但喝水,有時還要擦臉,武生打著打著突然架住,有人送上手巾,抹一把,接著打。這大約是三四十年代北京演戲的風氣,一些與劇情毫無關聯的人可以在戲臺上自由地走來走去,越是名角兒,,伺候飲場的越愛上去搗亂,以向眾人炫耀他是誰誰的人。那個時代北京的觀眾對這些也是極寬容,極有耐心的,這就是看戲人的好脾氣了。擱現在恐怕不行,現在甭說在臺上換褲子,就是換佈景也得把大幕拉上再說話。

  聽我母親說,那位唱得很好的關女士,砸就砸在她的飲場上,她的老師是梅先生,梅先生演的是青衣,本人卻是個男的,他在臺上飲場,怎麼對著小茶壺喝茶都是不為怪的。而關女士就不同了,關女士是女的,女的在臺上當眾嘴對嘴地嘬茶壺當下就是哄笑一片,怪聲一片,有放浪子弟尖叫著大喊:小乖乖別撒嘴……當下把關女士鬧了個大紅臉,連那個演楊四郎的也為此而笑場,唱不下去了。我也是從那兒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對著嘴喝茶壺的,為什麼,小的時候不明白,大了以後才知道。第二出是秦藍薇女士的《貴妃醉酒》演得雍容華貴,行頭好,扮相也好,舉手投足都很到家,但也是要飲場,唱一句「這才是酒入愁腸人易醉」,喝一口水,唱一句「平白誆駕為何情」,又喝一口水,只讓人感到這貴妃一會兒是酒,一會兒是水,怕要灌成大肚子蟈蟈了。所幸,這位女士沒用小茶壺,用的是金邊細瓷小碗,還沒有引起下頭哄場。但是,隨著貴妃上臺的還有一個小木桌,上面擺滿了各樣化妝品和一個很時髦的藤皮暖壺,貴妃喝一口壺裡的水就要撲一次粉,抹一回口紅,臺上就老有兩個穿大褂的人在一群花花綠綠的宮女中穿來繞去,將唐朝和民國緊密地聯繫起來。後來,有眼尖的人看見,藤皮暖壺上竟然還寫著「參湯」的字樣,便知秦女士喝的不是茶而是參湯了。演戲如此擺譜顯闊,當也該入梨園之最。不過作為女士的身份和貴妃的角色,或許尚不失之太遠,倘若是要演《荒山淚》,演那位逃奔山野的貧婦,不知道是否也得喝人參湯?演得雖然好,終歸是使人分神、彆扭,以致氣沮,弄不清是來看戲還是來淘神。

  這時,董戈在後臺找到已扮好戲的大格格,對大格格說,待會兒您上去了,千萬別飲場。大格格說,後臺邱老闆把負責飲場的人都給我預備下了。董戈說,預備下了也別飲,您聽我的沒錯。大格格說,萬一我的嗓子要是幹了,提不上去了呢?董戈說,絕沒這事,您每天上東直門護城河也沒飲場,不也唱得很滋潤,唱得好不好,絕不在這會兒喝不喝這口水,全在平時的練習。大格格還有些猶豫,董戈說,您放心,萬一有什麼,我的琴給您兜著呢。大格格便對邱老闆說她待會兒上去不飲場,讓把那人撤了。邱老闆伸著大拇哥說:金格格,您懂戲。

  大格格演的是《鎖麟囊》「春秋亭」避雨一折。當薛湘靈穿著大紅嫁衣,坐著繡有雙鳳的紅轎一出場,那紅色的喜慶加之我大姐的美麗立即將臺上台下的氣氛烘托起來,人們的眼睛為之一亮,不待唱,便舉座歡呼,得了一片迎簾好兒。廚子老王興奮地說,咱們家的大格格沒的比,就是沒的比,瞧,用不著我領頭,會聽戲的都捧她。父親的心卻是一直提到嗓子眼兒,他一來擔心操琴的,那個醫院的雜役能不能把這出難度很大的戲一點兒不出差錯地拉下來;二來擔心大格格不要中途鬧脾氣,若那樣,金家真是砸面子砸得狠了。

  悠悠的胡琴聲中,大格格緩緩地唱出了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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